五 绿窗幽梦
书迷正在阅读:重影 (乱世古言1V1)、我和隔壁jiejie的故事、累月旧痕[骨科/父女]、杀死白骑士、我尝了隔壁保姆的逼、成瘾2.0(NP 久别重逢)、深深禁锢(H)、咸鱼被迫翻身后被囚禁了、虐文白月光总被变态男主们强制爱(快穿)、京右向合集
宣统二年不是一个好年。冬冷,夏又格外热,太阳一出来,就毒恶地投下干巴又刺目的白光,晃乱人的眼。 【@解寅 谨防盗文】 周莲泱从正房内出来,太太苦夏,身体不适,只在院外匆匆请安。天热,前阵儿还开得红红火火在枝头怒放的月季也打了蔫,垂头丧气,枝条像病了似的,垂在花瓣的阴影里。 路面有早起的小丫鬟洒过一边水,这下又?干了,一走鞋就挂尘。院子里的假山也灰扑扑的,没精打采、懒洋洋地站在那里。周莲泱取出帕子擦擦头上的汗,顺着回廊去小院的路,恰好经过一处空院,两月前,是周大姑奶奶的停灵之室 大婚那日喜庆的披红挂金,喜气妆点满院繁华,不过一月有余,周大姑奶奶就去了,院子里未撤下的红,很快换成寡素的白。 那么多的白,和四月的阴雨连接起来,结成一片愁闷悲戚的灰云,沉沉地压在周家宅邸上方。 乔璃撑着病体为亡母摔丧驾灵,周莲泱也要从旁协助丧事事宜。请人择日,停灵,开丧,送讣闻,请了道士设坛念经,按期做好事,做到七七为止*——明明是周家的女儿,尸骨却要埋到乔家祖坟。四十九日一过,周莲泱才第二次见乔家父亲,据说周家姑奶奶死后刚过七日,对方就把爱妾扶正,赶着做当家主母了。 周继纯出嫁日久,合家大小,远近亲友,都无与之特别相熟之人。周老太爷自持庄重,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哀恸不便形于色。于是,只有乔璃一个,在灵前哀哀欲绝。 折腾完殓殡送丧之礼,乔璃到底发了一场高热,一度人事不省,休养半月有余,尚才恢复半数元气。 回了小院,周莲泱先问过秀云,得知乔璃还在睡,便浣手进入小书房。一看西洋钟,才刚过八点。备早饭,乔璃又不知何时起,摊开书,瞧那些蚂蚁爬似的拉丁文,在椅子上又坐不住。 四书五经一年前便已放弃了,叠在桌角,打扫的婢女不用心,落了薄薄一层灰。他如今随手翻看的也只是些诸如三言二拍的闲书。放在以前,冯犹龙*的书若大喇喇摆在桌案上,被父亲瞧见,说不定要打十几个手板。 闲书中,被翻阅摩挲得最多的,是一本脂砚斋评本的《红楼梦》。周莲泱把书贴在胸口,自从得知自己要娶乔家表妹,他就不可自拔地一遍遍翻阅这本书,仿佛自己和表妹就是那书中人。乔璃与林meimei一样天生聪慧,体弱多病,他出身稍逊,性格却不至于似贾宝玉那般多情颓废。 他一边自得地想着,一边进了院子,往东间走,忽然听到屋角边有喁喁的说话声。那边是太太新拨来的两个小丫鬟的下人房。周莲泱便停住脚步,听里面说些什么。只听见有个脆生的声音说道:“今月的月钱拨得早哩,我进来不过五个月,那分钱的mama,每次对我都臊眉耷眼的,没一次痛快。” 又一个人带着笑音说:“我们这些伺候人的,每个月可不就只有这点子指望?总算能买点北方的点心,你可开心了?多亏姑娘嫁进来……” 周莲泱听出来那言下之意:多亏乔家姑娘嫁进来,大姑奶奶与外祖累积的嫁妆充盈了中馈,家里新换了不少陈设摆件,大哥院里又添一个千娇百媚的丫鬟,下人打牌、吃酒,嘴里念叨着可算有钱了…… 他咣当一声推开门,秀气的眉紧皱在一起,他素日随和,尤其照顾年纪小的丫鬟们,恐怕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火:“你们不好好伺候姑娘,在这里嚼什么舌?妄议主子,就算把你们打发了,太太也不会说我什么!” 先说话的是从北边逃难过来、被父兄一袋米卖了的丫鬟玲云,后答话的是大玲云两岁的周家家生子臻云,两人先是被骂得发愣,臻云脑子里还在转着转圜的话语,玲云那边已“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周莲泱狠命磕起头来:“二爷,莲二爷,求求你,别卖了我……别卖了玲云……” 玲云不管不顾磕出一头青痕,眼见就要出血,一道低哑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玲云,你别磕了,快起来。” 周莲泱回头看时,乔璃已经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天青色的衣裙,上半身是轻灰的夹袄,漆黑的长发梳着一个低低的圆梳髻,面无粉饰,只唇珠点红,增一分气色罢了。 “这是怎么了?”她先让跪在地上的玲云起来,转过头,询问周莲泱。 “她说……”刚说了两个字,周莲泱就咬住舌尖:这事,说出来受伤害最深的还是乔璃。 一旁的臻云对上乔家姑娘温润清蒙的眼,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跪下来,伏在地上磕头:“是奴婢在背后乱嚼大爷院下人的舌,还牵连玲云,实在该死。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只求姑娘饶了玲云这一回,实在跟她没关系的。”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乔璃闻言顿时失了兴趣,“表哥要罚,罚两个月月钱也就罢了。” 周莲泱连忙跟上她的脚步,一只手托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给她紧了紧肩上的披风:“下人最会摸主家脾气,我屋子里气氛素来宽和,不罚她们不知道厉害呢。表妹,你怎么出来了?” “睡醒了,就出来走走。” “秀云呢?” “叫早食去了。天气热,我让她多点了一道你爱吃的笋脯,配新做的茯苓饼正好。” 周莲泱微微偏头,抿下唇畔的笑,接道:“昨日听人说,大厨房进了新鲜的莴苣,表妹怕也是吃烦了燕窝粥,不如叫她们再酱个莴苣来?” “我听表哥的。” 两人用了早食,浣手漱口,相坐而笑。 “外面这日头,上午也没法子出门了,不如去书房,我给meimei弹钢琴听?” 刚问完,周莲泱就想抽自己一巴掌。热孝期间忌娱乐,他光顾着陪meimei茹素,把别的忘了个一干二净。 “无事,表哥只是想逗我欢心。”乔璃对着他先笑了一笑,又道,“除了钢琴,听说表哥还会踩洋人教堂的管风琴?” “只学过皮毛而已,有时他们的‘礼拜日’会邀我过去唱诗,去得多了,就试了试。” 涉及熟悉的话题,周莲泱也起了谈兴:“洋人的乐器,诸如钢琴、管风琴一类,大而笨重,然而音色明亮朴硬,手感奇妙,与我们的乐器大相径庭,甚是有趣。” “但比起钢琴,表哥还是更喜欢古琴、萧、笙一类?” 面前的少女歪头瞧他,手里转着一枚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竹叶。 一阵凉爽的清风带着松竹的气息拂过,拂动了眼前人额边细碎的乌发,她伸手将一缕发别入耳后,眼睛闪烁着笑意和一点看穿人心的狡黠。 周莲泱盯着那枚绿得像宝石一样的竹叶,不知为何,心如擂鼓,竟怯于直视她的眼:“……我先学得琴萧,后因着老太爷的爱好,耳熏目染对昆曲也颇有兴趣,又学了笙。老爷觉得戏子都是下九流的贱东西,带坏了我,决不许我再接触。” “如果不是在孝期……表哥可愿为我唱一段?我只记得一句词,好像是: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 “是西厢记的《拷红》。”周莲泱脱口而出,伸手就去捂她的嘴,“这戏……是上不得台面的杂戏,你小小年纪,怎地听过这种曲子?” 少女眨眨眼,闷闷地回答:“我也不记得在那里听到过了,只是觉得好听。” 周莲泱这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忙抽回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又教训两句。其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有手心湿湿软软的触感鲜明至极,久久不散。 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乔璃不再逼迫脸臊得通红的莲二爷,伸手轻扯他的袖子:“表哥……那个你带来了吗?” 他心知肚明她要什么,故意背手侧身,“什么?我不知道meimei在说什么。” 少女没说话,她眼睛很大,双眼皮又深又长,压得眼尾微微下垂,无需矫扮,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周莲泱抵不住她的目光,从怀里抽出一叠纸:“喏,给你,只是你要和我一起看,不许看久伤心神。” “我晓得,不会让表哥担心的。”乔璃自家人知自家事,不会给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再添负担。未叫丫鬟,两人亲手拾掇了炕桌上的零碎,将周莲泱带来的纸展开铺平。 这是一份两日前的《上海新报》,乔璃的目光飞速滑过各色新闻,最后停止在股票行情表的部分。表上列出了许多西洋商务的证券交易,如汇丰洋行旧股、新股,轮船公司等“洋股”,往下,还有宣传在上海发行股票的大小企业,以及金业公所的各色信息。 周莲泱在旁边看了一会,满目的数字、图画,买卖手续,买进卖出,发票佣金,看得他头都大了。如果不是乔璃问他要报纸看,他还不知道除了桐城本地,自家还定了上海发行的报纸。 新得的报纸通常放在父亲的书房里,看过的倒容易得手。《上海新报》是正经报纸,不刊登乌七八糟的小道新闻,便是拿给乔璃看,也没什么不妥。 妥当是一回事,理解又是另一回事。周莲泱不觉得报纸有什么好看的,何况是远在外省的上海:“meimei,你知道这些,是要做什么呢?” “我在找机会。” “机会?” 乔璃从报中抬起头,眼睛熠熠发亮:“再过十年,不,五年,上海就会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我虽然还不太清楚,但是……表哥,我想去上海。” “可是,去上海……”周莲泱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就算那是个全然不同的地方,囡囡又想做什么?” 乔璃因为这个不太喜欢的小名皱了皱鼻子:“母亲给我留了些体己,若是能去上海参加交易,购入抛售,便能换来几十倍、上百倍的银钱。” “赚了银钱之后呢?从商?虽然我家在官场上没什么人了,但毕竟是书香世家,若我从商,恐怕老爷太太都不会同意。” “并非从商,只是……”乔璃也有些愣住了。对了,她想做什么呢? 碎片样的记忆里,找不出一个答案,但她能感觉到有一簇火,被埋藏、被压抑在孱弱的灵魂深处。乔璃依稀觉得,那并不是什么伟大、光明或者值得推崇的东西,而是……一种新奇的刺激,一种从未见过的有趣,让她想要涉足其中。 就像大婚那日撕开周莲泱的外壳一样,她伸出手,想要在这世界上狠狠撕扯一番。 ……以对抗心里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无聊之感。 “世道不会一直安稳下去。”乔璃喃喃。“很快就要起风了。” “尽说我听不懂的话。”周莲泱刮了一下少女的脸,“还是先把身子骨养好吧,乖囡。” 乔璃转脸,轻瞪他一眼。囡囡、阿囡,乖囡,莲二爷找到个乱叫小名的新乐子。 这本是母亲为了养活她,给她取的小名。连乔父也没告诉,只在临终前握着周莲泱的手,将女儿托付给未来得及熟悉起来的侄儿。 阿囡就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周继纯慢慢地合上眼睛。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的心早已脱离乔家,脱离乔翊之,却亦无处可去。临到临头,她还是甩不脱周家一脉相承的偏执薄幸。比起吃药治病、撑一口气好好活,她选择将女儿留在表面光鲜靓丽,内里糟烂污浊的娘家。这当然不是个好办法,她的女儿,还那么小,可自己已没有心力再管她的事了。 她将所有嫁妆带回来、填入公中,就是换得一年,两年,只要能撑到乔璃及笄,也算尽了拳拳爱护之意。 但周继纯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她离世方过三月,周家就倒了。 ——— *丧葬仪式参考《红楼梦》 *冯梦龙,字犹龙,非错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