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gb/民国)朱衣宴烛龙在线阅读 - 四 白马非马

四 白马非马

    乔璃独自坐在新房里。她已坐着等了很久,并且十分疲惫了。

    【@解寅 谨防盗文】

    黄昏时她坐着喜轿绕周宅一周,就算摆过仪仗,周家二少爷的婚礼进行得很低调,赞礼请得是老太爷故旧的夫人,和周大少爷的奶公一起,指导新婚夫妇走礼,从前院步入后院,拜见双方父母嫂子等女眷。

    新娘跨火盆、新郎挑盖头,最后两人对坐,行合卺礼,婚礼就算是正式落成。

    新郎在外头喝自己的喜酒,给亲族长辈行礼打招呼。新娘按照旧俗,独自待在新房“坐财”。

    前院声音嘈杂,哪怕是简约的婚礼,也毕竟是喜事。周老太爷惯例请了戏班,咿呀呀地唱着,鼓乐萧笛飘得很远。

    大床上铺着喜被,喜被下散了许多枣子花生。乔璃歪在引枕上,坐着坐着,索性躺下来,从后背摸了两个花生,掰开壳子放进嘴里慢慢嚼。

    她闭上眼睛,眼前划过一张张面孔,有周家人,也有乔家人。短视、贪婪、懦弱、jian猾。最后是母亲的脸——对死亡的畏惧,以及无尽的孤独。

    而留给乔璃的,总是疲惫。

    她的大脑和心灵从不觉得疲惫,它们运转的时候比涂了润滑油的齿轮还要灵敏。大脑黑暗的深处有海量的知识与记忆,目前她所知晓的,如同被冲上沙滩的漂浮木,只是冰山一角。

    看进眼中的事被自动分解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思绪,思绪继续被分解,直到露出本来的面目。思考给身体带来可怕的消耗,没有药物医治这种消耗。这是一种无解的、无药可医,也没有大夫诊断得出来的疾病,被误认为胎中病。乔璃医者自医,唯一的法子,就是常年地进补,钱如流水地补。唯一的好处,就是补得再多,也不至于补坏。

    “meimei。”

    一阵带风的脚步推开门,由夜间湿气、烟火气和脂粉香混合成的雾气,夜间湿气由喜事、桐树花和少年的呼吸构成。他进来,脱掉混杂的烟臭,带到床边的,就只剩下潮湿而干净的气息。

    “莲哥哥。”她在一种放松而慵懒的状态下回应他的招呼。

    少年轻笑:“meimei睡着了?快醒醒,今夜是我们的好日子呢。”

    她坐起来,周莲泱连忙在她腰下垫了一个引枕。他年轻的脸上浮着无比喜兴快乐的神情。今夜是他的好日子,他终于成家了。一个男人,有了妻子,就代表真正的长大。他瞧着乔家表妹施过薄粉、在灯下显得红润健康的脸,心中一阵一阵涌出满足。

    “表哥,你在想什么?”

    “meimei,我在想,咱们是一家人了。”周莲泱鼓起勇气,握住她放在身前的手。

    乔璃定定瞧了他许久:“表哥,我的身体,今夜是不能圆房的。”

    她看见他的耳朵烧热了,“呼”一声,像能滴出血来。周家二少爷长得一副好模样,一身白皮,又不似洋鬼子白得跟石膏像似的,而是白里透着莹润的亮,脸一红,也像能滴出血来:“我,我知道的,meimei!”

    他的尾音几乎含着一点嗔怪了,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自己娇花似的乔meimei一掀衣摆,不知怎么就近近凑到跟前。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她黑压压睫毛下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嘴角勾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表哥的脸好红。”

    周莲泱耳朵里“哄”一下,跟炸开烟花似的。躲又没处躲,动,也不知道怎么动。

    乔璃的指尖又往上移,轻飘飘的,像是蝴蝶的翅膀,碰到哪里,哪里就点点星星的痒。指尖顺着他细细长长的眼线慢慢地走,走成两汪弯弯的横波。

    她是在戏弄他吗?可这种戏弄,也怪小孩子气的。周莲泱不自觉地笑,比旁人都生得好看的眼睛波波漾漾的。他本就有些男生女相的清秀,再配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将来不知会勾走多少人的魂儿。

    她摸他的时候,他也贪瞧着她。瘦瘦的一个姑娘,几乎藏进了他的怀里,虽然瘦,但身板生得停匀,还带着小女孩的柔软脆弱。他忍不住环起双臂,试着去吻她梳得比平日更繁复可爱的发髻。

    她顺从地依到他肩膀里,小巧玲珑的下巴抵着他的颈窝,皮肤相触的地方软溶溶、暖融融的,温度绵延进心头。

    周莲泱轻轻侧过脸,想吻乔璃的面颊——不是出于欲,而是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他想有个家,有真正的家人,因为太过快乐,以至于忘乎所以:“太太叮嘱过我,其实不用叮嘱,今后只有我照顾meimei了,我会好好照顾你。”

    话音刚落,他自己都觉得不对,手心脚心一忽儿冷起来,刚凉下去的脸,又红通通的——这回不是害羞,而是愧窘了。

    “我娘是要死了。”乔璃自他怀里抬起头,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错,我娘死了,爹靠不住,只有表哥一人在乎我,而我能在乎的,也就只有表哥一人。”

    “这样再称表哥的心不过,对不对?”

    周莲泱的心一下紧起来,心尖打摆子似的止不住 抽疼,急的眼角泛泪:“不是——决不是这样,meimei误会我了!meimei真的误会我了!”

    少女的手还盘桓在他的颈子周围,微凉的指尖点在颈后,他感觉来,就跟寒冰似的:“表哥,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我二人的婚事会如此顺利。如今想来,反骨叛逆前途无望的庶孽,配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表小姐,太太做梦都要笑醒了吧?”

    周莲泱的心不再暖洋洋的了,整个人如坠冰窟,脸一霎刷白刷白,呆瞪瞪地看着乔璃。

    她捧着他的脸,在少年哀恳的视线中慢悠悠地继续道,“表哥的童生试,不是不想下场,而是太太不许你下场。她怎么会允许一个偏房贱生,抓住越过自己亲子的机会?所以把表哥扔出国,改头换面,投了洋人的靠。未来不至于没有营生,便能堵老爷的嘴。”

    说了这么长的一通,乔璃微微有些气喘,可眼里头次闪出近乎兴奋的光,一张粉面也因气血翻腾,润盈盈的如娇艳盛开的桃花——这桃花被对面的人看在眼里,恐怕是一种气味甘甜的剧毒了。

    她还靠着周莲泱,可他颤抖得厉害,那么猛烈地发着抖,使她捧不住他的脸。少年的背弓起来,鼻息呼哧呼哧地喘,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拳。莲二爷虽然不是一个武人,但练过弓,马也骑得,力气不比半大小子差。

    乔璃看在眼里,一时期待他会怎么做,便再往摇摇欲坠的积木上垒了一块砝码:“我没有误会表哥。也许以前不知道,但留洋回来后,表哥一定把所有事都弄清楚了,知晓自己不是嫡出,旁人不说,你也瞒着我,瞒着我娘。若知你非嫡出,我娘也绝不会选你做我未来的依靠。”

    周莲泱猛地抽动一下,乔璃差点以为他要动手了。但他只是翻过手背,去抹眼里淌出来的泪。

    不是他,乔璃还不知道,有人哭起来,泪真是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标致的杏眼红得如揉碎的蔷薇花似的,眼睫扑闪的全是痛煞了人的委屈。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哭得很小声,噎着憋着,底色澄净的嗓音含着沙,楚楚可怜的。

    一股奇怪的兴意跑过乔璃的心。自开智后,长久地处于乏味的人群与身体的病痛,周遭的一切从不能让她觉得有意思,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维持兴趣的游戏。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感到肯定,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这种感觉就跟喝醉酒一样,好像脑子是清醒的,其实控制不住自己。她控制不住自己用手帮他擦眼泪,擦不干净,索性噘起嘴轻轻的亲。这一亲倒又吓周莲泱一跳,眼泪一时断了,呆呆地看着她,眼神像是怕,又像是认命了。

    “太太不是我的亲娘。”少年拿手背又揉了一下眼睛,眼圈还是红红的,“我娘……我娘曾是太太的陪嫁丫鬟,给老爷生了我,没过多久就去了。太太那时也失了一个孩子,便把我当亲子一样养着。两年前,并不是太太不许我下场,是我自己听墙角,得知身世,一时忍不过去,做了冲动的顶撞。”

    “老爷生了好大的气,差点动家法,还是太太替我求情,求得留洋的名额。meimei、meimei不要怪太太……太太不是我亲娘,老爷还有更疼爱的孩子,我太想要一个自己的亲人了,我给meimei赔罪,我去给姑母请罪……”

    “表哥,表哥……”乔璃本就挨着他,稍微一动,把两只手拢着他后脑蓬松的发,人偎进他怀里,“我并没有说不想当表哥的家人。我只是气表哥瞒我,所以想吓表哥一吓。你不要说,不要惊动我娘。”

    周莲泱暗暗的眼亮起来,水汪汪的,他的眼睛会说话,一说就是好几个意思,瞧过来,哀怨脉脉泪幽幽:“……meimei愿原谅我?”

    “只要表哥答应我两件事。”

    “莫说两件,十件百件也使得。”

    乔璃一笑:“第一件,是表哥从此以后不能再有瞒我的事。”

    周莲泱忙道:“我再不敢了!我发誓!”

    “第二件,今日成婚,我算是成了表哥的人,表哥也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你自然也是我的,没有男尊女卑,不然不公平。”

    “那是当然。”周莲泱还以为是什么,闻言大松一口气,“我知道meimei的意思,meimei聪慧,想做什么、学什么,我帮你瞒着老爷太太!只是……”

    乔璃奇道:“只是什么?”

    周莲泱双眼一闭,破釜沉舟道:“meimei怎么知道我非太太亲子?”

    提及这个,乔璃思考片刻,才道:“我说实话,表哥莫生气。若说你那时没下场,背后太太未做推手,我是决不信的。你说你听墙角听到了消息,哪有那么巧,偏偏在考试前听到?”

    少年垂下头,乔璃伸出手去揽他,让他把额角抵在自己肩膀,语气柔和:“你知道太太院子里的红姝,和大少爷院里的喜儿,全有孕了么?周家重名声,许出三年无出才纳妾的承诺,娶回门当户对的闺秀,等她们死心塌地地贴补夫家后,又悄悄养小的。就这样,老太太还和我说……”

    话未说完,乔璃的嘴就被周莲泱捂住了,他一边捂一边咬牙:“你……你可是疯了?这种话也敢说出来……”

    少女眉眼弯弯地笑:“因为是表哥,我才敢说呀……”

    背后大肆指点家中长辈,简直大逆不道有悖人伦。周莲泱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叛逆的,没想到跟眼前的女孩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瞧着她得意洋洋的表情,他真是又气、又怕、又恼,又有一种小猫儿并肩偷鱼吃的惊险的快乐。家里并非表面那般光鲜文雅,留洋之后他也有所感受,但年岁毕竟太小:“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乔璃一步一步试探着他的底线,得到的全是最好的结果,话头转到这里,她也不多隐瞒:“我不知道。”

    不用说话,都能看到少年脑门上大大的问号。乔璃唇角一扬:“表哥相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者吗?我不知道理,瞧每个人说话的表情,就能够自然而然地分辨对方是不是说谎,还有些望闻问切的本事,给人看病也使得。”

    “原来如此。”周莲泱神色郑重地看着她,“meimei放心,这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乔璃:“……表哥,你就信了?”

    “藏有活佛,我朝崇长生天,在欧罗巴游学时,我也见过清教异事,自然也可以有生而宿慧之人。”周莲泱偏头想想,又怀疑地看回来,“我发誓再没有瞒meimei的事,meimei也不能骗我!”

    “当然。”乔璃忙攥住他的手,“表哥,我也发誓,今后决不瞒骗你。”

    得了承诺,周莲泱复又开心地笑了。他一会哭,一会笑,笑靥上还挂着方才吓出来的泪珠,眼又是清亮亮的两汪湖。

    乔璃说得累,周莲泱是情绪起伏得累,两人对视一眼,他不好意思地别开脸,觉得洞房夜大大失了男子气概。

    可男子气概比不上昏昏欲睡的表妹,周莲泱绞了热手巾,给自家表妹兼新婚妻子快快地擦了手和脸,两人相拥在红绸被里,很快就沉入黑甜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