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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映雪伸出胳膊来时还有几分不情愿,但他看了一眼陆同斐,最后没有说什么。 裴浅将手搭在他手腕上,细细把脉,不一会儿眉头皱起来,他思索一番道: “他现在体内两种功法互相交缠冲撞,应当是连带着影响到了他的神智和记忆,让他大脑混乱,寒毒被圣火典的阴阳之力压制着,互相消磨,长期以往下去,他身体受不住的。” “我暂且先想办法将他身子调养好,旁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裴浅叹息一声,收回了手,唐映雪立马抽回手,像是不想要他再碰自己一样。 裴浅看到他的动作有些哭笑不得,打趣道:“他现在这副模样倒是比以前坦诚多。” “我去前院看看药材,他现在只肯亲近你,还要劳烦小斐你多照看他了。” 裴浅想去逗逗他,装作要去摸唐映雪的脑袋,果不其然被他嫌弃拍开。 “嘶——下手真重。” 陆同斐见状有些不好意思把唐映雪的手拉过来:“不要打人,打人是不对的。” 唐映雪抿唇不说话,有几分不开心看向陆同斐,他观察了一下陆同斐的神色,又见陆同斐对他说:“师父你要说对不起。” “.......” 唐映雪又抬头看他一眼,发现陆同斐是认真的,还想继续当个犟种,结果看到陆同斐皱起眉,只好恹恹闷声闷气道:“对不起。” 裴浅感慨道:“真乖,你放心,我定会将你现在这副模样画下来编成画册记录下来的。” 连唐青衡听到他这么说都忍不住轻笑一声。 洛秋倒是饶有兴致:“你画完给我也印一本。” 陆同斐:“.......” 裴浅哥你这样真的不怕会被清醒过来的师父打吗?! 见裴浅走了,唐青衡又看向黏在陆同斐身边的唐映雪,简直没眼看,倒是破天荒问了陆同斐一句:“如果他清醒不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陆同斐没想到他会突然向自己搭话,有些意外,可听了他的话,倒一时间陷入沉默,他看向唐映雪,如今的唐映雪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思,情绪都写在脸上,看见陆同斐盯着自己,不明所以也看向他,以往总是结了一层冰幽深如寒潭的双眸,现在澄澈又迷茫看向陆同斐。 陆同斐就算是想要去恨他,可见了他现在这样,也有心无力,他握住唐映雪冰凉的手,轻声道:“那.......我就等他一辈子好了.......” 唐青衡又道:“可他不是你的责任。” 这话让洛秋侧目,却见唐青衡道:“他现在这样皆由我而起,我自然会养他一辈子,可你还有大好的人生,还有莫妩陪着你,虽说他是你的师父,但你不必把他当做你的负担。” “不管是我与他都不曾善待过你,我们师门上下亏欠你许多,不应当再为此事连累你。” 陆同斐听了这话低下头来,他心绪拧成一团,听了唐青衡的话,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唐映雪听不太明白他们的话,只知道唐青衡说完什么之后陆同斐低下了头,唐映雪似乎能感受到他心中淡淡的哀伤,他抱住陆同斐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好像不想让他再难过。 唐映雪见陆同斐不搭理他,自己环视一圈,又看到之前他扔唐青衡那个小茶杯,拿起来就是朝着唐青衡一丢,既然是他说了什么,那肯定是唐青衡让陆同斐不高兴了。 唐青衡无奈看他一眼,反手接住了小茶杯,放到远处茶几上,免得唐映雪又拿来丢他。 陆同斐看唐映雪没扔着唐青衡有几分不开心,他抓住了唐映雪的手腕,让他别再伺机找东西丢唐青衡,他看着唐映雪道:“我何曾不也是亏欠过他。” 他知晓了唐映雪那番过往,心中隐隐的钝痛,曾经的自己不也一意孤行将唐映雪逼到极致,那一夜半晌贪欢带着极致痛楚和欢愉,深深埋在他心底。 “容我再想想吧,师伯......” 唐青衡见他如此,便不再多言。 ...... 傍晚吃饭的时候,唐映雪依旧不肯配合,毕竟他现在除了陆同斐谁都信不过,看谁都像敌人,还拉着陆同斐也不让他吃,跟护着自己大宝贝一样,洛秋现在已然熟悉了唐映雪这套了,跟哄小孩一样对他道:“那让你徒弟跟你单独坐一桌。” 陆同斐只好拉着唐映雪回房里吃,想起唐映雪曾经给自己做过鱼,夹起一筷子鱼rou到他碗里:“师父,吃鱼。” 结果唐映雪用勺子扒拉了两下雪白松软的鱼rou,又看向陆同斐,脸上半点没开心起来:“不爱吃。” 陆同斐又给他夹了一筷子小青菜:“那吃菜?” “不好吃。”唐映雪又道,还补充道:“没有味道,我不吃。” “.......”陆同斐心中一哽,心想师父原来你这么挑食吗? 他只好试探性又夹了一筷子青椒,还没等他放唐映雪碗里,唐映雪凑上来咬住他的筷子就含入口中,咀嚼了两下眼睛都亮了不止一个度:“要吃这个。” 陆同斐欲言又止看一眼自己的筷子,只好认命投喂起来,有时也会故意夹一些清炒的蔬菜,唐映雪一旦犹豫就喂到他嘴边,“不准挑食!” 唐映雪眨眨眼看向他,也只好张开嘴乖乖吃下。陆同斐看着他一边吃一边微微皱眉,心中有几分好笑,原来师父不太爱吃口味清淡的菜。 他的思绪忍不住发散起来,那时候唐映雪做的鱼片粥放那么多胡椒,大概也是他觉得味道清淡吧? 陆同斐觉得有些新奇,好像两个人如今地位调转过来,以他从未想过的方式,这样去看过唐映雪,这样去对待过他,那些令他觉得难以捉摸的唐映雪的心思,如今就像一张铺平在他面前的白纸一览无余。 但当唐映雪吃完饭,裴浅端着一碗颜色漆黑稠咕哝咚气味难闻的药汁向唐映雪走来时,唐映雪的配合就戛然而止了。 陆同斐端着碗苦口婆心的劝,只觉得自己好像老奶奶哄孙子吃饭那样,“师父,喝药才好得快。” 唐映雪颇为抗拒那碗散发着不详气息的中药,他试探性扯扯陆同斐的袖子,还有些不高兴,毕竟他不待见其他人,更不待见其他人拿来的药,而今陆同斐还跟他们“一伙”了,唐映雪感觉自己像是被徒弟也“背叛”了。 “不想喝......” 结果一向顺着他心意的徒弟这时却铁面无私不容抗拒:“不行,必须喝。” 唐映雪有些不喜这种药一类的东西,以前清醒时都不太乐意喝药还往被子里躲,这会儿不清醒顺应本能更不乐意喝药了,他缓缓挪过身子,背对着陆同斐表达着无声的抗拒,陆同斐看他坐在床上角落里“面壁”差点气笑了。 “快过来。”陆同斐心想你现在还有自己的小脾气了?他拍拍身旁空落落的床铺,一时情急脱口而出道:“你不乖乖喝药,我可就走了?” “走”这个字仿佛触碰到了唐映雪的神经,他立马回头紧张盯着陆同斐看,不情不愿挪过来,又讨好抱住他胳膊晃,小心翼翼抬头看他:“我喝,你不要走。” 陆同斐看着他那般紧张又害怕生怕惹他不高兴一样,蓦地像是被什么细微的东西刺痛,他将药碗递过去,声音放缓轻柔下来:“对不起师父,是我不好,我不说这些了......” 哪知唐映雪抱着药碗看向他,摇了摇头:“没有不好。” 他隐约能察觉陆同斐情绪的变化,可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心中焦急,绞尽脑汁,脑内的阵痛还是让他记忆杂乱不全,他只好挤出来一句:“我不喝药,我坏。” “.......噗,师父啊......”陆同斐又被他这句话逗笑,有些无奈叹道,颇有些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的意思,唐映雪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看见陆同斐笑了,于是他心下歇了口气,低头看了看碗里的药,紧张吞了口唾沫,屏住呼吸一口闷了。 陆同斐看他喝完药面色痛苦,好半晌才颤抖着声音虚弱道:“好苦.......” 看出来了,苦的睫毛都乱颤,眼睛都湿润了,陆同斐连忙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饴糖塞他嘴里:“快,吃这个就不苦了。” 唐映雪这会儿听话了迅速含住他手里的饴糖。口中的苦味才驱散几分。 陆同斐看他喝完药还有些闷闷不乐,突然想到什么,抬手打了个响指把机关小猪召唤出来,唐映雪看着在他脚边乱跑的小猪眼中闪过几分好奇,陆同斐又把猪抱在怀里,从小猪肚子里掏出一个栩栩如生,神气高傲的白孔雀塞他手里:“看这个,师父。” 唐映雪看着手里雪白美丽的白孔雀,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白孔雀的尾羽,好奇问他:“这是......?” “是......是雪雪.......”陆同斐也许是想到以前给白孔雀起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 唐映雪听了这话有些嫌弃看向手里的白孔雀,但也没丢开,反倒对着陆同斐道:“这个‘雪雪’不好看。” 陆同斐忍着笑问他:“那再买只好看的‘雪雪’?” 唐映雪突然凑上来看着陆同斐,陆同斐被他吓了一跳,看着唐映雪盯着自己看还有些不明所以,忐忑问道:“怎么啦?” 他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唐映雪雪白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闭上眼睛在他嘴唇上轻轻啄吻碰触,仿若蜻蜓点水,颤动了一下薄翅飞走了,他认真对怔愣住的陆同斐说: “不用买,这个雪雪好看。” 他认真而执拗如墨玉的双眸认真盯着陆同斐看,有那么一瞬间陆同斐还以为他是清醒的,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陆同斐的心弦轻颤,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轻声应道:“......嗯。” “这个好看。” ...... 陆同斐给喝了药睡下的唐映雪掖好被子,自己抱着被子就歇息在房内的小榻上,他吹了灯,却在小榻上辗转难眠,抬眼望到窗外的月亮,唐映雪静静睡在床上,陆同斐看着茫茫月色,枕着自己的胳膊,眼前回想起同唐映雪的一幕幕过往,窗外的竹子摇曳,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了寒凉之意,摇曳微风带下几片飘落的枯叶。 秋风萧瑟,月深鸟静,只剩下风声,和夜晚的虫豸窸窣,陆同斐想起唐映雪,想起许多事情。 唐映雪如果真的一辈子这样该怎么办? 陆同斐有了几分迷茫,他看向唐映雪沉睡的脸,又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唐映雪一辈子也清醒不过来,自己真的能做到坦然放下,远走高飞吗? 又或者说,那天他问唐映雪的那个问题答案究竟是什么—— 在他心中,比恨意更深刻的是什么呢? 陆同斐潜意识里隐隐有一种声音,可他不敢去听,任由这一叶障目,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早就知道了,可太多的忐忑和不安,太多的迷茫和痛楚将这个答案层层掩盖锁紧不见天日的心底,不敢去触碰,一碰就痛,一想就疼。 他迷迷糊糊中也有了几分困意,久违的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连绵起伏的雪山,梦到皑皑白雪,梦到千山暮雪,而风雪中,他一个人执着向前走着,身后有一个人被他远远甩在了脑后,陆同斐迷茫向前走着,后面的人却怎么也跟不上了。 他跋涉在层层积雪里,那人呼唤他的声音也被风雪掩盖了,消散在风里,吹得远远去了。他隐隐听到耳边夹杂在风声里的哭泣,绕着他打转,那么哀伤,他的心也跟着抽搐痛苦,泪流满面,他突然转身回头看过去,却猛地惊醒过来。 陆同斐惊醒过来睁开眼发现原来是唐映雪趴在小榻旁边,眼睫毛上沾着泪水,正红着眼圈看着他,陆同斐一愣,看着他还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身上穿着单薄寝衣,就那么哀伤又难过看着他默默流泪,他有些不知所措,忙问唐映雪:“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唐映雪的脸埋在胳膊里,有些惊慌和茫然,小声道:“我害怕......” 陆同斐把他拉上小榻,还好这榻够大,勉强挤挤也能让他睡上来,陆同斐把被子分给他一点,给他盖好,闻言握住他的冰凉的手,轻声问道:“害怕什么?” 唐映雪此时情绪低落,陆同斐问了他之后,他好半晌才出声,哭过后还带着鼻音,听起来有些沉闷:“一个人睡,很害怕。” “睡着了很可怕。” 陆同斐看他抓着自己的手有几分颤抖,猜测他如今记忆混乱,也许是睡梦里梦到什么不好的了,于是把他拉过来抱着,伸手缓缓拍了拍他的背:“别怕,师父。” “有我陪着你。” 唐映雪跟他挨得很近,他垂眸看向陆同斐,这让陆同斐有几分出神,想到以前唐映雪寒疾发作的夜晚里,他也是这样拥抱着唐映雪,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寒冷的黑夜,月光如水温柔,拂过两人,缓缓流淌,陆同斐感受着他的气息,久违的感到几分宁静,一时半会两人都睡不着了,他看着唐映雪的眼眸,以前这双眼里总是有着千年不化的冰雪,冻伤了陆同斐,也封闭了唐映雪自己,叫人难以接近,难以触碰。 “以前,师父你也是这样,只有睡着了才看起来温柔几分。”陆同斐苦笑几声自嘲,双手捧着他冰凉的手,传递过去自己的体温。 “我那时总天真一意孤行,想着有朝一日总是能把你这颗心捂热,可终究是咎由自取。”许是唐映雪这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缘故,陆同斐难得胆子大了几分,情难自禁吐露着那些在他心中藏了许久的不可说不可念的话语。 “我以前总不懂,”陆同斐自言自语道,也没指望唐映雪能给自己回应,“我总是不懂你为何不肯坦诚相对,总以为你对我也有情意,把一切都想的很简单。” “自信觉得好像只要有一颗真心,你就会回头多看我一眼。” 陆同斐说到这里也有些难过,那些未曾愈合的伤口还在隐隐的痛,他叹息一声喃喃道:“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师父......” 唐映雪静静听着他说话,没有开口,但他却把陆同斐抱在怀中,陆同斐有些不解抬头看向他,唐映雪想到方才梦里纷杂的记忆,那些记忆让他灵魂也发痛,好像全都是不好的记忆,他不知道该对陆同斐说什么,散乱的思绪凑成那些破碎的句子: “以前,很害怕......” 陆同斐听他这么说眼眶有些湿润,轻声问道:“害怕什么?” 唐映雪好像卡壳破损的机关,却仍在努力对他诉说着:“一个人,很寂寞,害怕黑夜,好冷。” 也许是他也想起曾经和陆同斐一起度过的夜晚,想起陆同斐曾经那个吻,那个没有被他推开的吻,唐映雪有些不太能理解这些记忆,但他诚实对陆同斐说出了当时的感受和心声: “你吻上来,我害怕。“ 唐映雪想了想认真说道:“不应该靠近我,不应该亲我,也不应该......爱我。” “为何不能爱你?” 唐映雪的声音低落下来,轻轻抓着陆同斐的指尖,像是又委屈又不解—— “我这样的人,没有好结果。“ “不值得。” 唐映雪抬眼看向陆同斐,看到他眼眶里的泪水,觉得是自己惹哭了陆同斐,又对他说:“对不起……” “我坏……我不好……我让你难过了。“唐映雪道,“跟我在一起,总是让你痛苦。” 陆同斐的眼泪从眼尾流到鬓边,他想起唐映雪的过往,想起无数个寒冷夜晚里蜷缩着发抖的唐映雪,想起他在风雪中孤寂的背影,也想起那个深夜里奄奄一息的唐映雪落在陆同斐脖颈间的一滴guntang苦涩的泪。 原来不是只有陆同斐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害怕这无声的孤寂,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害怕刺骨寒冷的冬天,在这茫茫雪原肆虐的风雪里,还有一人的心也在孤独跳动,还有一人也在贪恋他身上的温暖。 还有一个人的灵魂也在说好冷好痛,诉说着对这个世界的茫然和恐惧。 陆同斐紧紧抱着唐映雪,将脸埋在他怀里,眼泪沾湿他衣襟,一滴一滴,guntang灼人,一如当初黑夜里为他流下的无数眼泪,仿佛能融化心间最坚硬的冰。 “不是的师父。”陆同斐哽咽的声音落入唐映雪的耳中,“你值得。” 你应当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人,是天地间在萧瑟秋风中最惊艳的色彩,是银装素裹皑皑白地中最澄澈的雪,是竹林碧滔中夜空上最皎洁的一轮月。 你是我陆同斐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