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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最近王城上下都很忙碌,因为宁敕又犯了旧疾,已经为此停朝多日。好在天气和暖起来,根据国师烛隐的谏言,若是在下个月的望日举行春祭,一定于陛下的圣体有益。

    庆典仪式繁琐,需要国主举太牢以祭神,国师书告神之言于册以祝祷。除此之外,还要预备车马玉器、钟鼓舞乐,然而朔地已有许多年不曾这样大行祭祀,一切章程都要从那些落了灰的简帛中翻找,宫人们也实在手忙脚乱。

    所有仆从都在为宁敕的病症和将要到来的祭典奔命,更无人在意宁瑕。如果宁月珠不来看她,她就连去屋外廊下散一散步也做不到。

    “什么典礼,蠢死了,”宁瑕大声抱怨,“父王早就说过,鬼神是最无知无聊的凡人才会相信的东西!”

    宁月珠没有说话,只是捏了一捏meimei的小手,问她要不要回到延光殿去住。

    最近宫中乱成一团,她想将宁瑕放在身边,但小姑娘毫不领情。

    宁瑕仰起脸,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很厉害的,没有人照看我也没关系。”

    她开始向宁月珠细数自己的成就,昨天她一个人换了衣裳,今天又一个人用了午饭。宁瑕说完一抿嘴,保持了那个昂着脑袋的姿势朝宁月珠的方向转过脸,意思是你该夸我了。

    阿姐果然把她抱起来拍了拍,不过接下来并非她预想中的表扬。宁瑕感到宁月珠的脸颊抵在自己的额头,阿姐叹了口气,对她说抱歉。

    “我没有顾好你,”宁月珠摸着meimei的小脑袋,“善善,你回来吧,好不好?”

    宁瑕对这提议不感兴趣——只要那个卫七还占着延光殿,她就绝不肯再进去。

    她搂住宁月珠的肩膀,老气横秋道我不怪你:“我晓得阿姐没有功夫来看我,因为叔父要你去祭典上跳舞嘛,”她越说声音越大,“倘若父王在,就一定不会让你做这种事,可恶!”

    春祭时王女当以舞乐娱神,宁月珠于音律一道资质平平,好在剑术也勉强可以算作一种舞蹈。近来宁月珠很少见到她这位叔父,大约三日前宁敕打发了一名内侍来转告她,陛下欲使帝姬于庆典中献舞。

    宁敕尚无子嗣,所以她与宁瑕还可以占着帝姬的名号。宁月珠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父亲教她用剑当然不是为了当众表演耍把戏似的剑舞,不过也有人很希望她接下这件差事。

    那天傍晚卫七发现了潜入他书房的宁月珠,人赃并获,宁月珠无可辩驳,然而对方也没有追究她的宵小行径,只闲闲地说起了下个月的庆典。

    卫七以手指在桌案上画了一张简图,他示意宁月珠记住城外祭台的布局式样,以及彼时宁敕和烛隐的方位。

    “国师大人常以羽冠纱巾覆面,请殿下借剑舞之机揭去国师的面巾,”卫七的提议令人心惊,他的语气倒很轻松,“臣似乎知道殿下今夜造访的原由,或许到那时您的问题会有一个答案。”

    宁月珠听到这里,不由得仰头看他。

    卫七正抬手点灯,她看见他的眼瞳浓黑而润泽,隐约映出身旁晃动的烛火。那种萤石一般诡谲的绿色闪光已经消失,仿佛她刚才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错觉。

    ——但是宁月珠清楚自己不会看错两次,所以他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既是国师身边的神官,为何又要她去刺探烛隐的面容?

    卫七此人所为无不让她疑惑茫然,如今他向她作出了一个真假不知的许诺,宁月珠的确很想得到他所说的那个“答案”。

    宁瑕还圈着她的脖颈,小声问阿姐是不是去非得去跳那支舞,宁月珠思索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善善,别生气,”她说,“我要去的。”

       

    炎城以北三十里有一座高大山脉,山中多槭树红枫,故名赤玉。自朔地定都于炎,就在赤玉山中建筑高台用以祭祀。祭台荒置经年,虽有宫人提前清理洒扫,仍然显出一派破败气象。

    春季过了一半,山间久疏修理的林木都发了新叶。浓烈阴郁的艳红色遮天蔽日,宁月珠身处其中,感到头顶似有一片血湖将要倒灌下来。

    远处传来铜鼓的震动,是举祷与册告完毕,当行舞乐之仪。此刻赤玉山中算得上热闹,朔国王室子嗣稀薄,几家旁支倒是各怀鬼胎地送了些人来附和宁敕的日神之祭。

    赤玉祭台依山而建,业已朽坏的木阶顺势逐级往上,一路飘飘摇摇地飞向山顶——今日庆典的时辰应是仔细卜测过,据说礼毕时可以望见山顶玉坊的缺口处恰好盛住落日的奇景。

    鼓声急促,钟磬与歌咏齐鸣,至宁月珠跃上台沿时响声大作,连地面也轻微颤抖。祭台结构特殊,乐师歌者都在更向上两级的石台,那演奏于她几乎不是音乐,宁月珠能听到的只有隆隆雷声。

    卫七与几个神官站在一处,往下就是正在献舞的王女。宁月珠已经拔出长剑,他看得出她穿着一身过于沉重的盛装,层叠银纱绣了金线,在一众衰老的卿大夫和遍地的灰败青苔之中,她像一枚正在旋转的太阳。

    所有观礼者俱都凝望着她,鼓乐失控般愈演愈烈,卫七察觉宁月珠未持剑的那只手悄悄捂了一下耳朵。

    这场不算合格的舞蹈仿佛确有娱神之效,长剑寒芒闪烁,万道霞光霎时穿过稠密深林,宁月珠在一片灿烂夕照中抬头,她终于发现祭台上的境况果然如卫七所言,她的叔父与烛隐就坐在他向她描述过的方位。

    可惜距离太远,她不能将这两人看个分明。宁敕委顿蜷缩在首座上,面目模糊得只剩一团揉皱了的华服——始终覆面的烛隐站在宁敕身后的暗处,似是一道细长锋利的影子。

    宁月珠疾奔向前,借力踏上数级木阶,突然凌空而起。剑气奔涌,呼啸着穿过令人震悚的重重钟声,然而在抵达那些贵人们身前时又已消解了力道,融化成一阵稍显凛冽的春风。

    这是有趣的、无害的刺激,连宁敕也为之坐直了一些。高台上的观礼者对王女的表演露出满意的神色,乐声渐止,停在原地的宁月珠表情怔忪,负剑站了一会儿才俯身告退。

    有神官提醒陛下起驾,大约是到了日落玉坊的时辰。臃肿的人群于是缓慢移动,卫七低头看时,宁月珠缀在冗长队列的最末端,那里远远地露出一线银纱的闪光。

    他回想片刻,还是觉得她刚才的反应很有意思。在剑风扬起的时候,她看见了什么?

       

    宁月珠不知道她是否达成了卫七提出的条件,她未能按约揭去烛隐的覆面,只令那布巾被拂开了一瞬。

    那一刻无数自上而下的目光有如实质,沉而黏腻地包裹了她,宁月珠尽力仰头,寻找烛隐的位置。她试图在国师始终秘不示人的面容中找到一点提示,为她多日以来的困惑换一个答案。

    宁月珠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感觉脑袋嗡嗡作响,直到现在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当时看见的情形。

    她的所有想象都没有这样荒诞——在那张覆面之下、烛隐的繁丽羽冠与他扣得严丝合缝的衣襟之间,竟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