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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静静地躺在这满地荒唐中,只觉头晕目眩,久久未褪。似乎在他尝饱了这人的精气后,他数百年不见松动的生前回忆如洪水开闸,七零八落的碎片一并冲入了他的身体。 半晌,他才木然地转过头,眼睛似野猫一般微微眯起,防备地盯住了身侧那人。 “……景……元?” 景元听了,连一丝一毫意外的神色也未露出。他抬起手,似要拊掌大笑三声,突然发觉他们二人此时仍是衣裳颠倒、肢体勾连的模样,只得微笑道:“是。” 这神情使得刃更加坐实了心中猜测。这人他不仅认识,根据这些零碎的记忆来看,他们还……很熟,很熟。 刃狐疑道:“你为何来此?” 见此反应,景元微微讶然,垂下头,默默端详了一会儿刃的面庞,许久才答道:“寻一故人。” 未等刃继续下一个疑问,景元率先开口,已然从这三言两语中察觉到了异样:“你还认识我,不过应该只恢复了些许记忆吧,嗯……你都想起了什么?” 刃全然不知这人到来究竟是福是祸,面色一沉,反问道:“你是希望我想起来什么,还是希望我想不起来什么?” 顿了顿,景元淡然道:“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完好如初的。” 不知为何,这话听着很不顺耳。刃不耐烦地动了一动,欲挣开景元的怀抱,只是此刻两人身体都是汗津津的,稍一分开,寒意顿生。 刃强忍不适再一挣,却发现身后的一双臂膀如同钢筋铁骨一般,紧紧地搂着他,纹丝不动。 前夜的怒火羞惭在这一番饱餐后本就淡了几分,刃没想到居然还会触碰到他生前的回忆,胸中烦闷,又混着些如释重负的希望。见此情状,也未立刻发难,任凭自己浑身僵硬地浸润在这男人周身的生气中。 景元轻轻地将侧脸贴在刃的长发上,凑近了,温声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刃一时结舌,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记忆碎片里的情境一片接着一片划过他的脑海,那些玩笑、争吵,太阳下的对视,无人处的低声私语…… “我送你的刀呢?”刃随口问道。 景元一怔,随即微笑起来,笑意渐渐如水波般扩大。他浑身一松,解除了自己坚不可摧的怀抱,情不自禁地吻了吻刃的面颊。 “我一直带着。” 刃茫然地接受了这个吻,被动地容忍着景元长久的凝视。他在过去的迷踪中终于窥见了自己生前的影子,却同时直面了另一个人的爱意。 ——年少的景元再一次扎紧了他的盔甲和长剑。大批星槎在旁等候,云骑军即将在一名崭新的主帅带领下出征境外,年轻有力的战鼓声传遍了仙舟上下。 刃听见自己在他身旁揶揄道:“这么紧张?” 景元忙着系紧自己的腰带,头也不抬:“等我回来,百冶大人打算给我什么奖励?” “你这小子,”自己笑骂道,“还没定胜负就要奖励?” 景元忽地抬起头,双目微睁,高高束起的白马尾甚是理直气壮地一摇一摆:“不给奖励,我怎么胜?” “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说我不适合用剑,更适合用刀,不如为我打一把阵刀吧。” 仿佛回忆起了初见的场景,景元出征前的锋锐眸光霎时温和了许多,静静地望向了他。 “……师父将我领进院里,向丹枫和白珩介绍我,恰好遇见你从冶炼室里一身汗水地匆匆走出来,擦着双手,外衣还系在腰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褂,左右肩膀上还各落了一片银杏叶子;一见到我,你便皱着眉说:‘你就是景元?我听说过你,你适合用刀,不适合用剑。’师父听了,差点当即拔剑,哈哈……” 刃听见自己的声音浮现出些许不好意思,压低了嗓子,嘀咕一句:“别说了……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转而正色道,“我至今还是这么认为。景元,刀更适合你。” 景元偏头问道:“看样子,你是答应了?” 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此一役来去至少数十年,于我等短生种而言变数多如群星。等你回来再说吧。” 他望向整饬完毕的云骑军,默默将头盔递与了景元。大军开拔在即,此次不知能有多少人平安归来。 陌生的心绪渐渐涌上心头,他心中有些莫名的不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在心底自言自语:“黯然销魂者,唯……” 直到景元灼灼发亮的眸光惊醒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说出了口。 景元反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自己镇定否认。愣了愣,随即莞尔一笑,轻声道:“说了你也不懂……年轻人。” 景元并未答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足尖一点跃上星槎。战鼓声骤然激烈,风雷渐起,仙舟罗浮的主帅和他麾下的云骑军即将出征。 天地震动间,只见星槎之上的景元忽地扭过头,一双朗目恰恰对上了正凝望他背影的自己,其中宝光柔情宛转流动。 相隔数丈,只见他冲着自己遥遥一笑,柔声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应星哥,我怎么不懂?” 随即飘然而去。 “应星……”刃喃喃道,“这是我……生前的名字吗?” 景元点了点头,却说:“是,也不是。” 他起身,简单披上了衣衫,向庙门走去。 只见他十指搭上门扉,稍一用力,登时庙门大开。凄厉的夜风呼呼灌进庙中,随风而入的还有一柄丈余长的阵刀,原来方才景元拿这件神兵作门闸闸住了庙门,才绝了庙外群鬼嘈杂阵阵。 不知他是否也如同刃一般想起了约定赠刀时的情境,景元双手捧刀,垂下了眼帘。目光慨然,缓缓滑过刀上无数岁月刻痕。 千年时光匆匆而过,这柄刀已经同它的主人一般苍老。 “你铸成赠我的那天曾说,长生种寿元以百年计,实在谈不上什么石中火、梦中身,我妄自以此兵器之名寄托短生种之哀思,并不合适。只是你,景元,你注定与旁人不同。长生种漫长的寿元于你而言,也许并不足够。若你寿终之时能有此人生苦短之叹,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少年时的景元闻言,情不自禁道:“你呢?” 那时的刃,不,那时的应星有些哭笑不得:“我还没死呢。”顿了顿,随即骄傲道:“我的作品自会替我流芳百世,见物如见人,我已无遗憾。” “……真的没有吗?”景元突然低低反问。“应星哥,我是问你,问你这个人。” 只见他飞快地扑进了应星的怀里,少年人的身量已经悄然长大,景元甫一逼近,青涩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 ——他紧紧地拥住了自己。 名为“石火梦身”的旷世神兵跌落在他们交缠的足尖旁,应星下意识想伸手推开他,却发现少年的面颊飞红,却触手冰凉,蓬乱的银白发丝堆在他胸前,与主人一般不肯抬脸,仿佛自己那句“已无遗憾”对他造成了多么、多么大的伤害。 应星只觉心头五味杂陈、难以述说,抬起来的手再不舍得用力,只能玩笑似的拍了拍怀中人的后背。 这一下惊醒了年轻的景元,他立即松开了手,登登登后退了几步,很不自然地用手背蹭了蹭晕红的脸颊。 少见他如此尴尬,应星原本怀中一空,心下也跟着一空,见他如此,那点失落顿时散得一干二净,不禁大笑起来。 他拾起被他们扔在花丛中的石火梦身,缓步上前,递还给了显然还有些无措的景元。 他低低道:“你若一定要问我,我也无话可说。不是不说,而是没有必要。我的言行思想,于你们长生种茫茫寿元而言——” 应星将石火梦身轻轻地搁在景元的怀里,在他嘴唇上落下一个淡若微风的吻,“……不过死水微澜而已。” 彼时落红满地,门扉轻掩,有情人相对无言。命运仿若早已知晓了此刻,提前为他们设下了静默的四周。 二人静静地凝视对方,竟不约而同地感到有股一脚踏空般的惊惶迷惘涌入心头,刹那间盖过了所有的羞赧甘甜。 今后种种仿佛就在此刻拉开了序幕,无论未来是何模样,温情、狰狞,是喜是悲、是血是泪,是分崩离析后浴火重生,还是废墟之上遗恨百年,都再也无法转圜了。 “那它呢?”数息之后,景元轻轻抚上了刀上的铜制团雀,忽地问道。 “一只小雀鸟,命不比蜉蝣长多少,只知啄食麦谷、春日好眠,为何要将它镶嵌在刀上?” 应星随口道:“见你喜欢罢了。” 微笑而去。 在那之后,无论是战场上阵前后,还是情人私语之时,抑或是景元当上罗浮将军后那孤独的漫漫数百年,这柄石火梦身再未离身。 景元细细端详着那柄与自己一样老而憔悴的阵刀,心想,那或许是自己一辈子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年少得志,扬名四方;挚友同归,双亲在堂;他年长的情人才貌双绝,骄傲而缠绵,他们终日相偎在一处,畅谈宇宙,并肩而行,直至天地尽头。 ——他真正惋惜人生苦短的时刻并不在寿终之时,它过早地出现了,如昙花一现,顷刻间便在自己的人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