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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雪霁

    细细簌簌下了一夜雪,大雪雪深没过了脚脖子,走动艰难,一踩一个坑。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群山仿佛被冻住,听不到一点声音,越发得寂静空旷,遭白雪覆盖的溪流则像一条白练从山中伸出来,雾气在极冷的一夜之间突然凝固,化为松针上朵朵冰花。

    腊月初四这天早上,天亮得同往常一样晚,卫祯明醒了抱着被子坐在炕上看着窗外一拃厚的雪,心里打怵,那满目雪白,隐隐泛着银光,激得人浑身发冷,联想到身体覆着温暖的被窝,离开是根本无法离开的,今天谁都别想叫他起床,所以他还懒在床上不想动弹。

    他想,这么冷的天,这么难走的路,应该没人过来了吧。

    卫祯明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拢住被子角,闭眼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来了一阵叫门声惊醒睡梦中的人。

    “卫祯明,你在不在!我来找你啦!”

    卫祯明听见人唤名字赶忙从炕上起身,简单整理了下,披了外衣,往外出走来。

    院门上的铁锁凉透了,冻得卫祯明一哆嗦,结果一打开院门,迎面就是一张圆圆的笑脸。

    “是你,才下的雪,你不怕冻啊!”

    卫祯明微微皱了下眉。

    来人是苏宝熹,嘻嘻一笑,脸上还有北风吹过的微红,两只手从皮制抄手里钻出来,“我穿的厚,不冷啊。”

    “这雪都还没扫呢,你倒是先来了,也不怕摔了,摔我家门前边,让我咋给你家人交代啊。”

    “没事、没事、没事。”苏宝熹一连再三保证,说罢提裙迈步过了门槛,只见她上身穿了一件银朱色比甲,绕肩镶了一圈毛茸茸的白兔毛,显得整个脸越发得小巧可爱,里面内衬是糯白的交领袄子,下身罩了一件密合色裙子,裙子底襕织着一幅八仙过海,被升起来的太阳光一照,裙摆都在发光。“你如今这条件,不用想也知道,我家肯定不会讹你的。”

    “你还真没扫啊。”

    苏宝熹进了院门环顾四周,平平整整一院子雪,无瑕疵的白,只通往院门这条直线上零星缀着几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卫祯明闻言慢了一步,微微低头,脸禁不住一红,自语道:“就我一个人在家,没人来的没人进的,我扫什么啊。”

    “卫祯明你在那里嘟囔什么呢?”

    苏宝熹回头望了他一眼。

    “我原想着,再见你,估计要等雪化了。”

    卫祯明叹了口气,语气轻柔柔的,像是昨夜飘落无声的雪花,他撩开门帘请她进屋烤火暖和暖和。

    苏宝熹手里捧着的还是那一个杜鹃花的白瓷茶杯,屋里一直温着热水,卫祯明给她沏得是一盏红茶,茶色瑞红,放了山楂干和糖,甜香扑鼻,微抿了一口,红茶的香气瞬时温暖了四肢,继而仰头一笑。

    “前些天你卖菜,不是说你有辣椒腌制的方子嘛,为了我家猪rou的前途我不得早早来啊?”

    卫祯明点点头,她说的也对。

    “那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去外面把雪扫了,再把厨房要用的东西拾掇出来。”

    “我带了好多rou货,就在门外面放着,车夫帮我把rou放下就先行离开了,到点了再来接我。”苏宝熹迅速补充道,“上次来我就发现了,你这地方偏僻周围没什么人,应该也没人在大白天偷吧,而且那玩意儿太沉,一坨坨冻得实心的rou疙瘩,等会儿你做完了,我与你一起搬进来。”

    卫祯明点点头,接着去厨房拿了把铁钎铲雪,不一会儿就铲出一条小道来,活动起来就感觉到热了,摘下帽子脑袋上都冒白烟,再用笤帚细心地把残雪扫净,引火烧了一大锅热水,顺手拌了一小盆麦麸和菜叶倒在动物的食槽里。

    栅栏门一撒开,鸡和鹅撒了欢似的从窝里挥着翅膀飞出来,在皑皑白雪上印下一串串自己的脚印,有的像是竹叶,有的像是枫叶,十足生趣。

    卫祯明从张全家借了一个大铁锅,张家腊月十五暖新房开席宴请,早备好了一套大家伙什,卫祯明提前想好这卤料要卤的斤数,非这大锅不可。

    这时,苏宝熹也脱了外罩的比甲,用攀附绳绑住宽大的袖口,围上了齐身的围裙,拿随身带的手绢拢住乌黑的头发,干活做饭就要利利索索的才好。

    俩人伙抬着一只藤筐进来,筐里装着冻的实心的猪rou,猪rou放在厨房火炉边水盆里消开冻儿。等着消冻的过程中,卫祯明拿出上回买的各色各样的香料,香料都是他已经洗干净晾好的,按照记忆中的比例分成一堆堆,随后递给苏宝熹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八角四钱,桂皮三钱,草果两钱,山奈两钱,丁香半钱,小茴香四钱,白芷两钱,草寇三钱,陈皮三钱,甘草两钱,香果四钱,当归两钱,香叶两钱,良姜两钱,另加干香菇四钱,花椒四钱。这些香料有一部分是去药铺买的,普通商户没有这么小的钱称子称量到半钱,用的这方子还是我师娘塞给我的,应该是怕我过不下去还可以卖方子或者卤rou赚钱,不想的,今天却是拿出来和你一起合伙做生意了。”

    “你师娘是碧梧书院的穆夫人么?”苏宝熹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占了大便宜以及一点点不安,在人家正主面前卖人家的东西似乎不太好。

    “不是,是我在京城的恩师夫人,这道卤水卤出来的rou,浓而不咸、辣而不冽、香而不浊、醇而不寡、甜而不腻,赴过我老师宴会吃过这道菜的人便称这一道卤菜为‘五香’。”

    香料分好后再用干净的纱布包起来,扎成两个拳头大小的包,上方打结固定,防止香料熬煮时漏出。

    “那我们依然叫做‘五香’好了。五香卤rou!”

    苏宝熹搭话道,伸手戳了戳水里的rou,不错,rou皮软了,已然不凉了。

    “话说,你想好这份卤rou方子要多少钱了吗?”

    “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直不愣噔地来问我要多少钱。我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啊?”

    卫祯明笑着说道,他第一次见苏宝熹咋就没发现这姑娘本来性子爱笑,说话又好玩的。

    “要不这样,等卤rou生意真的盈利挣钱了,你再看着给我就好,万一这买卖最后做不成赔了钱你还要再赔我一份钱么。”

    小姑娘低头哦了一声,继续在案板前奋斗。

    她带来的这块猪rou是今天清早刚杀,新鲜的很,整整的猪后座连着猪蹄,着实不小。苏宝熹作为屠户出身,自带一套磨好的利刃刀具,案板前苏大小姐手起刀落,这块猪后座立时筋皮四散,骨rou分离,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使刀却如入无人之境,这场面倒是让卫祯明看着啧啧称奇。

    “你这刀法练了有多久,也太厉害了吧。”卫祯明眼睛亮亮的,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小时候是跟着我爹学的,一边玩一边学,后来我爹嫌弃女子做这些活计粗鲁便让我去账房打算盘了,不过。”苏宝熹剔完骨头,砰的一声,刀尖明晃晃地插进案板里,狡黠一笑,“他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住我在外面偷摸拜师嘛。”

    他们俩这次准备做白卤,红卤还要用糖吊起糖色,太过麻烦。

    首先是葱、姜、蒜全部拍大段,再添水和着香料包一起熬煮。

    俩人都不惧怕辣椒,所以扔了一大把干辣椒下去。

    猪rou另外入大锅里煮沸,焯掉血沫,捞出后已成白rou。等到卤水出了颜色,且香气四溢,再放猪rou进去生小火慢慢卤制。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但是想着各种各样的香料味道逐渐沁入猪rou似乎这时间也没那么长了。

    “我看整个南阳县就属今天最辣了。”

    一道男声响起,说话的来人是张全,穿着厚实的皂色棉袄,外面罩着一件防风雪的蓑衣,裹得像只大熊瞎子。

    张全见卫祯明在厨房忙活,厨房门大开着,也就没往里走,只在院中站着。

    苏宝熹坐在灶台边烤手,回头也看见了张全,便冲他随意点了点头。

    张全见状赶忙也回了个点头,心里却是一阵震惊,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噫,苏小姐竟然在卫祯明家里!!!

    “你怎么来了,大娘不是说你出去了么?”

    “事情忙完我就回来了,你们在这儿做卤rou的香味都快飘满整个村西了,我不得来看看?”

    挨着灶台边坐着的俩人闻言彼此相视一笑,这rou香味最好对得起他们一整天的辛劳付出了。

    卫祯明熟练地捞起两块卤好的猪rou放到一个大碗里,端给了张全。

    “我试了试卤了点猪rou,这第一遍卤得不是很辣,张全你给李大娘带点回去,评价评价好不好吃。”

    “行嘞,刚才我娘还跟我说你上午借走了锅,要弄啥辣卤,担心你能不能弄成功呢。我这就拿回去让她尝尝。”

    张全走后,卫祯明又把两个猪蹄扔下了锅,开始的第二遍的熬煮。

    猪蹄卤制需要的时间更长,干辣椒吸足了卤水,时间越长,卤水越熬越逼出了辣劲,一掀开锅盖子都要被辣劲熏得打喷嚏。

    雪霁的天里,卫祯明和苏宝熹一人面前放着一个卤制好的大蹄髈坐在院子里,满目白皑皑雪,冷清又寂静,但是被卤rou带着连心连肺却是火热的。

    这卤猪蹄啊最是弹牙,咸香适中,辣味直冲脑门,轻轻一咬,骨rou分离,俩人头也不抬,吃得满嘴流油,鼻尖通红。

    不知怎的,卫祯明突然想到了昨天张悦书他父亲过来接他时说的那番话,说等雪化了要带着卫祯明去山上一趟,打到的猎物权当作照顾张悦书的费用。

    于是卫祯明丝毫没有犹豫,问道:

    “等雪化了,上山打猎你去么?可以逮雪兔子。”卫祯明放下猪蹄两只手给苏宝熹比划了下,“这么肥的兔子,后腿可长,矫健的很,浑身毛雪白雪白的。”苏宝熹见他手也不擦就先来比划雪兔,如此率性,低头暗自笑了笑。

    “我去不了,过年前正是我家最忙的时候,一年到头所有的事情都要有个总结,今年姨娘帮不上忙,我也走不开。”苏宝熹想了一下,听闻了卫祯明的提议也只是柳眉一皱,无奈地说道。

    “那好吧,明年冬天我再约你上山吧。”

    苏宝熹啃完了猪蹄,优雅地擦了擦手,听他说这话又觉得好笑到不行,这人可真有意思。

    “你明年还会在这里么?”她随即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在南阳县?在尚水村?在这大昭朝里最普通的地界继续待着?”

    卫祯明似要点头,苏宝熹抢先说到:“你先别急着回我,等过了年再说吧。过了年打了春若是你还留在这里,明年冬天我便跟你上山打猎去。”话音刚落。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几声有规律的敲门声,伴着一声再熟悉不过的马儿的嘶鸣,是苏宝熹家里的人来接她回家了。

    她听见响动就往院外走去,“我家里人来了。”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蓦然回首,裙摆如水波荡漾,双手合十拍了一下,在冬日浅浅阳光照射下浅浅一笑:“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