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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

    

胡笳



    妙月被兰提找到时,这场雨已经停了。往前走她要追的人已经跑了,往后走她又不知道该往哪去。她已经陆续交手过天枢、梅解语甚至是公孙灵驹了,各门各派的武功她也知道一二,她已经不是没一点经验的江湖嫩豆芽菜了,结果她还是被石胡笳耍得团团转。

    面摊店上。

    当时妙月不顾石胡笳危险,她还想再和阿彩说点什么,只是她眼尖,看到阿彩的手指尖颜色异常,李瓮彩身量纤细,手指却异常地肿胀了起来,颜色也青紫可怖。妙月脑子里一时间穿过许多毒药毒蛊的名字,她正要拦住李瓮彩父女——石胡笳就别开了她的手:“再会啊。”

    阿彩望向妙月,她毫无光彩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似泣非泣。

    胡笳的刀轻轻划过空气,妙月极快地往后退,她险些就被划开了手指,石胡笳的刀刃泛着异常的颜色,就和她的眼睛一样,闪烁着奇异又危险的光芒。

    顶光之下,美人胡笳的眼睛深深嵌在眼眶里,眉如弯刀。妙月几乎能看到她头骨的形状,她双颊既有凹陷的,又有凸起,显然是疤痕。这是个亡命天涯的刀客。

    阿彩作了个口型,妙月怔住了,她说:“救我。”

    兰招雨霖也看见了。兰招收剑入鞘,点头道:“石小姐,再会。”胡笳转过身,微微一笑,可转瞬间他又拔了剑。

    油腻的顶光被一阵风吹灭,老板一叠声地道歉,等他再次点亮灯光时,眼前的江湖人已全部消失了,只剩下兰招扔下的钱包,里面全是银锭和他作为兰家公子的尊严。

    众人要追石胡笳和李瓮彩父女,最后却只剩下妙月牢牢跟上了他们。

    兰招是渐渐追不上妙月,雨霖则是早被甩远。兰招心里知道,他追不上他们的,但还是提起气,尽力去追。茫茫夜色,他已经失去了方向。处处都是楼台,有猫爬行,有蝙蝠倒挂,有婴儿啼哭,还有缥缈的雨丝,把人推向更深的黑夜。

    他是有去处的,他可以回家,他有大伯的葬礼要参加,他消失几个时辰了,他再不出现,哥哥jiejie们要大发雷霆。但他不想回去,驱策他的不仅有阿彩的安危,不仅有石家人的仇恨,还有他自己也形容不出的东西。茫茫黑夜当然比棺材里装着的大伯更有魅力。

    妙月的轻功世间罕有同龄敌手,今晚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才对战的公孙灵驹,她居然能提起一口气去追逃之夭夭的石胡笳。石胡笳很危险,她给阿彩带来了危险。

    惊人的是,阿彩的父亲也有那样好的武功,他背着阿彩要甩开妙月。他不是很爱女儿吗?李瓮彩明明是抗拒石胡笳的,可是此时他抓着她坚决不让她独自行动。

    阿彩的手是身中剧毒,若不治就要立刻丧命,妙月追是已经追了,她非要问个明白。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瓮彩为什么千里迢迢从南理来中原,如今来看,她不是无缘无故跑到中原来的,她是要见这个人。

    妙月满心疑问,追着她不放,石胡笳奔走的武功门派和云露宫教给妙月的不一样的,云露宫说轻功要像仙鹤展翅,石胡笳在屋檐上窜走却像暗巷里的黑猫,饿了三天三夜一样,从暗处猛窜出来,就要扑人了。

    她时不时就转过身,哎呀一声:“难缠的小姑娘,改日吧。相见的机会真的很多。”

    “你放了阿彩!”

    “阿彩是心甘情愿和我走的,她的家人在这里,她的朋友是我。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你胡说!”妙月挽了个剑花,胡笳的弯刀不偏不倚格挡住她的枫心一式:“唔——三丹剑。你是女孩子,不可以练这个的。怎么练的?”

    妙月突然想起她以前气哭过天枢,现在她也被石胡笳气得血液爆冲头顶,就冲她调侃的语气和她眨眼的笑意,就想给她点颜色看看。

    胡笳拂动弯刀,中原的莲塘吹来久违的夏夜香气,刀光重叠,她手里的刀竟是叠在一起的双刃,妙月如轻功稍差一点,就要被她划烂眼球。

    胡笳轻快地吹了声口哨:“会三丹剑的云露宫小姑娘……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把兰提迷成这样的?”

    轻浮的口吻,闪动的绿眼睛,妙月气得又追上一剑,又被她轻松隔开,她还顺手补了一刀给妙月,飞踢正踢中妙月的手腕,剑落地时妙月疼得泪花都飚了出来,胡笳笑嘻嘻道:“小姑娘,我对你的剑没兴趣。你看天边,哪还有阿彩?”

    妙月往左右看,阿彩和她父亲都不见人影了。她被胡笳一拖就拖住了,徒劳无功。

    胡笳踩着妙月的剑尖,她低头看了一眼:“你的剑很漂亮,你人也很漂亮。中原的景色很好看,我很喜欢。我要在这多留一段时间,以后常常相聚,不必舍不得我。走了,还给你!”

    胡笳将妙月的剑扔到几丈远的地方,正躲开飞身来夺剑的妙月,她在她耳畔冷笑一声:“再傻下去就真不客气了。”

    石胡笳又踹了她一脚,加上之前的飞踢,两次她都冲一个地方,疼得人往后缩,可是又不致命,又拿她没办法。妙月累了一天,体力耗尽,只能眼睁睁目送她离开。

    妙月追不上人,只能捡了剑,调转方向回去,先寻雨霖兰招。

    雨霖力气耗尽,绝望地随意找了个屋脊坐下。屋脊下传来妇女哄孩子的声音,雨霖伸手接住雨丝,她听着那轻柔的童谣声,抱住自己的胳膊。

    她身边传来动静,她转头看,竟是无功而返的妙月。雨霖一把抱住师姐:“没追上吗?我真担心你出事。”

    师姐摸着她的后背:“你想回云露宫吗?”

    雨霖毫不犹豫点头。师姐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脸:“我也想回去,带着商艳云一道。”

    雨霖听到萧瑟的风声:“咱们随时都能回去。”

    师姐微微笑着,雨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也摸了师姐的脸,她摸到凹凸不平的疤痕……雨霖惊惶地跳起来:“你是谁?”

    妙月微笑着:“漂亮的小姑娘,可爱的小姑娘。请你替我帮我姨妈带个话,她问商艳云好呢。我不杀你。”

    眨眼间,妙月的脸就消融在雨水里,胡笳的绿眼睛轻轻眨着:“哦……还有表哥。表哥好吗?姨妈没有问他,是我问候他。”

    雨霖被她推下屋脊,她在坠落时抓不住雨滴,也抓不住胡笳的手。楼层不高,雨霖的脸贴在泥地上,她半天都反应不过来。除了无法回神,她还在想真正的妙月去哪里了。她慢慢挪动到屋檐下,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石胡笳的脸,石胡笳幽绿如鬼火般的眼睛在黑夜里腾腾燃烧着。

    她也不知道在这坐了多久,直到她感到小腿骨剧痛,她判断出来,她大概是摔得骨裂了。石胡笳没下死手,可也毫无仁慈。

    雨霖意识朦胧起来,她抱着她最近的柱子,渐渐觉得身体漂浮了起来,就像漂浮在海水里,四面都是水,没有岸。可恨的绿眼睛还在眼前,她猛地摇头睁开眼,她伸出手还击“石胡笳”。巴掌的脆响发生在真实的人脸上。

    星生捉住她的手,他懵懵道:“怎么一见到我,就打我?”

    雨霖不敢置信地定睛看他,她鼻子一酸:“你真是越星生吗?”

    “是我啊,不是我还是谁?”星生身后还跟着很多外门弟子,都是来找人的。妙月夜不归宿,她提前递了消息给兰提,可是一直不回来,他就要找了。也找兰招,他半宿不见人了。外门弟子们找兰招,兰提找妙月,星生是所有人里唯一找莫雨霖的。

    雨霖猛地搂住他脖子,星生蹲着被她抱得一晃。星生一声不吭,他试探着拍着她肩膀:“好了好了,我……我在这。真的是越星生,越星生来了。”

    雨霖忽然推开他,她伸手就从高处落下,星生则抓住了她的手:“又要打我啊?别在这打我,好多人看着呢。”

    雨霖歪着头,哭得脸都花了,但还惦记着耳光的事。扇巴掌像他俩之间一个滑稽的谜语,天下无双。星生搓了搓她冰凉的手:“打个商量行不行,回去给你打一个……嗯,我大方点,再加两个。”

    雨霖点了点头,她摸着星生右手腕的疤痕,那是她亲手缝的,她绝对不会认错。

    “先回去吧,妙月呢?”星生问道。

    雨霖一扁嘴,又哭了:“师姐不见了。那个女人很坏,她推我,她推我。她可能又要去害师姐……”

    星生回头看了眼众弟子,雨霖一看就有话要单独和他说。他叹了口气:“还能自己动吗?”

    雨霖摇头,泪水都甩了出去:“不行,我骨头裂了。”

    星生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两个人的对话,扯着嘴角就笑了:“小王八的乌龟壳裂了。”

    他没等她反应,捞起雨霖,打横抱着,又想起一些事,他的睫毛扇动:“你比我jiejie矮一点点,是不是和我jiejie差不多重?”

    他再低头看,她已经昏过去了。

    妙月再看到雨霖时,她还在越星生怀里,他抱着倒是不脸红不心跳的,不喘气也不费劲。星生越稳当地走,妙月越想揍他一顿,但她只是怜爱地摸了摸师妹的头发,转身对找过来的兰提:“我不回丹枫山庄,我要去医馆。”

    兰提做了个手势,外门弟子们全散了。

    马车里,妙月借着微弱的光看雨霖的腿,她放了只随身的小医蛊,蛊虫咬破雨霖皮肤钻进去,星生嫌恶地咦了一声:“什么——”

    兰提已经推开他:“莫师妹似乎是伤到骨头了。”星生从兰提肩膀上叠一个脑袋看:“怪人,骨头伤了,还有力气打我。”

    师叔的医馆有段日子没人居住,但放着还算洁净,妙月就打算带她先住着,她觉得兰启有葬礼大概得cao办个几天,青衿试撤走了天都剑峰乱哄哄的没个下文,她明天把商不离师叔商艳云一块接来住几天。

    雨霖出来没什么好事,妙月咬着笔杆,就给秋媛师姐写信,接雨霖回家吧。云露宫没有危险,也没有站在雨霖身边硬杵着的越星生。

    兰提把他拉远了,星生还回头看了三次,兰提把他拉出了门。

    星生靠着墙:“应妙月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大半夜的,救了她师妹,也没一个好脸子,不伺候了。”

    兰提靠他对面的墙:“你伺候得了谁?”

    星生奔劳的马尾垂着,他迟疑地贴过去抱住兰提一只胳膊,有点讨好地看着他。

    兰提抱着胳膊闭目养神不理他。星生也没办法。以前,有了青澜紫瑚后,他们都叫少主少爷,没他们前,星生的称呼其实也不特别。星生摇着兰提胳膊,捡起来小时候的称呼:“师哥,哥。理我一下。”

    兰提睁开一只眼睛看他:“没不理你。”

    星生抱紧他胳膊:“你觉得石胡笳是什么意思?”

    “她的武功流派路数我都不清楚,是个挺麻烦的人。”兰提睁开两只眼睛。车上听完妙月说,他一直在考量了。

    星生靠着兰提肩膀,抿着嘴唇:“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早晚是把她和石不名一道杀了的。快中元节了,我今年有很多话要和jiejie说。师哥你要是能把石不名的人头给我,jiejie泉下有知,也有慰藉。”

    “尽力而为。”兰提没往下说,星生也不想提了。兰提抓了抓自己的剑柄,皱起眉毛:“薛若水生死未卜,青衿试悬而未决,石家人又来势汹汹,家里人的胃口越来越大。在生者里转圜,死者事考虑不周,想来想去,也对你不住。”

    星生靠兰提靠得更紧:“没那回事。jiejie当时叫我一直跟着你,我就跟着你。我已经知足了,我右手武功全废,左手武功上限一眼就知道,留我这么一个废人看守外门弟子,是师哥你给我挣来的前程。但其实没这些前程我也无所谓,我只想要石不名的人头……最近梦不到jiejie了……师哥最近梦得到启为庄主吗?”

    兰提摸了摸他的脸:“找个房间休息吧,快天亮了。”

    星生刚走,门后的妙月轻手轻脚出来,她搂住兰提的背:“我听了会墙角,没事吧?”

    “星生这么恨你娘啊?”妙月轻声道。

    “很难不恨。先是害死他唯一相依为命的jiejie,之后又杀我父亲,争斗之中,他右手又被石家人砍断,受了那么多苦也救不回来右手的武功。”兰提转身看妙月被踢肿的手腕。

    没伤到骨头,但短时间内都会影响练剑。更何况星生的手是被砍断重接。

    他的右手全废了,左手学起来速度不快,上限也低。从小学剑,却已经明确自己下半生剑术上造诣泛泛,每每思及,胸中只有躁郁不安的痛苦和无法发泄的愤怒。兰提留他在身侧任由他依傍,不久前,他还觉得星生长得太快,变得他有点陌生,然后他还是绑着他胳膊,没出息地依赖他。

    妙月嗯了一声:“可是你对石不名……”她纠结了会用词,“没恨得很纯粹。”

    “大家都叫我去砍她的人头,她应该也以为我想要她的人头。”兰提停顿片刻,“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心里也乱。

    “那个石家的小姐下手很有轻重,她可以踹断你的胳膊的,手下留情了。她也能杀莫师妹,但也没杀。比起好杀弑杀,她与人交手冷静得很,不会冲动之下就结不必要的仇怨。”兰提低头思考石胡笳。

    妙月也跟着动脑子,她道:“她比你和我都小,我猜她大概十六七岁。十六七岁武功又高,又冷静克制,只是说话像个江湖老油子。”

    “疑点重重。”兰提活动了下脖子,“先休息吧。”

    直到第二天师叔背着商艳云过来,兰提星生也不见要回山庄参加葬礼的模样。兰提给厨房灶火添了把柴,他无所谓道:“这点自由都没有,还当什么武林盟主。”

    而且人死了很久,兰提就好像说今天菜咸了一样,平淡道:“我父亲的死,大伯也有参与。当时石不名绝对和他串通过,否则山庄里怎么会一个外门弟子都没发现我父亲毒发?后来又追杀我,他就是心虚。”

    妙月抱着小狗,坐在板凳上,艰难地转过头看兰提:“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难以想象,这么大的事,他藏这么久。

    星生消化了片刻:“哦……那不去他葬礼了……”他翻炒了一下锅里的青椒毛豆菜,又补了一句:“死得好。”

    “当然死得好了。人是大姐杀的,毒药是我给的。”兰提面无表情给星生递了个盘子,“他再不死,薛若水就要死了。也没什么好办法能叫我的好四姐回家,只能死个大伯了。”

    商不离师叔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纠结了片刻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听不该听,兰提都已经说完了。

    兰提的自由活动时间毕竟有限,他做完三菜一汤就要走了。妙月挥着肿胳膊和他告别,兰提点头:“我晚饭的时候再来。我先去当个武林盟主,我去去就回。”

    妙月咬着鸡爪:“去吧,放心地当去吧。”她摸着商艳云的脑袋瓜,“我和孩子在家等你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