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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把枕壶救下来的,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也在所不惜。一料即此,我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只将那绵白的信纸捧在心口,倚着窗台默默掉了一阵眼泪。皇帝想到自己新科的武状元就这么去了,心里十分难过,封了他作容城侯,还打发人去他山里老家,请来他年老的母亲封了二品的诰命。我自然去探望了那位老夫人,她面色蜡黄,白发苍苍,被长年的劳作打磨得如枯枝的双手藤条般箍住我的手腕,干涩的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来。一时间我也无话可说,只能陪着她流泪。到后来,是老夫人自己抹干了泪,涩涩开口道:“小夫人,您屈尊降贵来看老奴,实在是天大的恩德。老奴那个不成气候的儿子能有您和沈大人这样的朋友,算他三生有幸了,死也不可惜。”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叹气道:“不瞒您说,老奴也不怎么伤心,横竖没几年活了,早晚要下去见他的。”三月里上巳节,城郊青草探头,树下篱前白花、红花蓬蓬烧起来,一派明媚的春光。但是,在这个春天里,长安城再也不会倾城而出去踏春了,往年郊外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通通化作了长吁短叹。再也没人乐观地估计这场战争了。诗不写了,歌台酒榭里的曲子也不唱了,无忧无虑了三百年的长安城头一回被阴影笼罩,春光虽好,也照不散心中的愁。唐军与叛军在霍县周边拉锯了三个多月,汾水上的冰都融化了,犹带轻寒的水面一群群游着黄鸭子,红、绿的水草招摇。被泡得发白肿胀的士兵的尸体飘在河面上,优哉游哉地流啊流……在家人的梦里,他还是出征时候插着黄水仙的神气模样。巫端臣院子里有一株洒金碧桃,春天里半树白花,半树红花,如云烟托紫霞。我去探望优姝、优泽时,怔怔立在那树下,屏息凝视。祁白梅笑道:“发什么痴呢?”我回过神来,问她:“你们祁山里头也是春天了罢?”祁白梅无声笑道:“是。”我问:“你想家吗?”祁白梅半晌不做声,再轻声道:“想——想又怎么样呢?”我道:“你回家看看罢?”祁白梅温柔地看我一看,道:“你别担心我,我没关系的。你也别担心长安城,别担心大唐,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在沉默中,取了剪子铰下两枝洒金的桃花,恍恍惚惚地去城郊,迢迢登上了生罚山。竹屋高树如旧,春日的山林哗啦啦全是生长的气息。嫩嫩抽条儿似的长了一截,脸庞又褪去一点滚圆,变得渐渐有些清瘦锋利。他在练剑。非常慢、非常轻柔的剑。软而薄的剑刃悠悠然向上一挑,剑风嗤啦一声,催落一片桃花的花瓣。细得像指甲盖一般的花瓣落在地上,风一吹,散成整整齐齐的粉末,飘飘洒洒飞到天上去。我心里骇然,推开篱笆门,将手上两枝洒金桃藏在身后,笑眯眯地喊他:“嫩嫩。”小孩儿把剑一扔,扑过来搂住我脖子撒娇,道:“小姨!”他小狗儿似的脸蛋贴着我脖子拱了拱,再哀怨道:“你好久没来看我了。”我近来只顾自己哀愁怨怼,倒真是忽略了生罚山上这一对母子,不由得歉疚道:“小姨不是上山来了吗?”又左右一张望,问:“师姐呢?”“阿娘在睡觉。”嫩嫩理所当然地说。我望一望红彤彤的太阳,笑道:“这个点了还睡?”“阿娘晚上老睡不着,大清早替我煮了粥喝,累到极点才好不容易睡过去的。”他声音很轻,面上是十二分懂事的神情。“我阿娘在哭爹爹的事情,是不是?她说,兰图舅舅偷偷去找我爹爹了,瞒着她不让她晓得,可她又不是傻子。”师姐是七巧玲珑心,师兄那种木头想要瞒着她,只怕很难。“我爹爹做了坏事,是不是?”嫩嫩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我犹豫着,微笑道:“小姨也不晓得。”“你别担心我,”嫩嫩老成地说,“阿娘伤心,我可不伤心。我又没见过他,谈不上什么父子之情。你看——”他挑起剑又用剑风削了一瓣桃花下来,花瓣在空中碎成粉末,晴空下随清风而去。“我现在能把桃花瓣削成九瓣了,兰图舅舅说,我爹爹能削作二十五瓣。我只要好好练,总能比他强。等我比他强了,我就去把他杀掉。”我勉强笑道:“你小小年纪,发这种血淋淋的豪言壮做什么?”他很正式地点点头,“我说到做到。他害阿娘天天晚上哭,害小舅舅去打仗,害小姨你难过,还把我最喜欢的长安城的春天搞得这么悲悲戚戚——我这是替天行道。”我捂住他的嘴,低声叱道:“小家伙,你这些豪言壮语可千万别说给你娘听。”嫩嫩左摇右摆地挣开我的手,恼火道:“我偏要说!偏要说!”我压低了嗓子骂道:“嚷什么呢?师姐好不容易睡着了,想害她醒来,是不是?”我这话说得迟了,师姐已然醒了。竹屋里传出倦怠而温柔的声音,低声唤我的名字:“阿昙?”又听她喘一喘,道:“你来了,在外面陪嫩嫩闹什么呢?进来罢。”我拎着嫩嫩的后颈同他一道入了屋,师姐面色苍白地半躺在榻上,一袭樱色的外袍松松垮垮罩着月白色的里衣,披着长发,不施粉黛,眉毛非常淡。她伸手取了床头的水杯抿了一口,嘴唇湿润起来,懒懒道:“你们在外头争什么呢?这么大了还打架?”又微笑道:“阿昙,你如今可是万万打不过嫩嫩了。”我笑眯眯指了嫩嫩道:“他还敢跟我动真格的不成?”嫩嫩粗声粗气道:“我嫩嫩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跟你们女人计较。”师姐温柔和煦地看了看他,向我闲话道:“他今年七岁了,也老早发了蒙,照说不能够一直‘嫩嫩’、‘嫩嫩’的叫下去,得取个大名。可惜——”话到这里,她垂下头默然不语。我知她触及了伤心事,连忙将手上那两枝洒金碧桃递给她瞧。师姐眼神骤然一亮,笑道:“咱们长安城里这样的桃树长得不多吧?啊,我晓得了,巫端臣置办的宅子里原先是有一株的,旧主人程尚书三十年前上长安城时候种下的。你去偷你meimei的花了?”我笑道:“诶哟,这怎么能算偷?她给我找的剪子,我自己铰下来的。”“阿泽哥哥好么?”嫩嫩探头问道。我道:“你阿泽哥哥好得很——他是顶会享福的,哪里能亏了他!”我搂了嫩嫩坐在师姐窗前,同她闲话了很久。我瞧着她神情虽有些苍白倦怠,倒还算不坏。临去了,取了白瓷瓶子灌些水,插上我带来的两枝洒金桃花,搁在窗台上与师兄那株蔫头耷脑的昙花并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