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将军家的兔子
[1] 薛琰儿变成了一只花色的兔子。白色、茶色的杂毛相间,毛茸茸的脸蛋格外圆润,两只圆如黑色珍珠的大眼睛眨也不眨,镶嵌在脸的两侧,还有长长的两只耳朵微垂着,当它抬起脑袋,两只耳朵又飞了起来。 自从薛琰儿变成了这只兔子,它就连吃一颗小樱桃也要啃半天,兔嘴被红色的汁液染得红红的,湿湿的。 薛掣面容扭曲地看着这只在被窝里拱来拱去的毛团,它把滚成一团的被褥当成了兔子洞。薛掣一把将被子给掀开,只见这张铺了上等江南丝绸,挂着青色水纹帘幔的双人床,现在染上了一股兔尿的腥臊味,臭气熏天,床褥被兔爪刨出了一道道褶皱,里面还散落着无数的“小葡萄”。 薛掣想伸手去抓住这只兔子,却发现它意外的灵活,弹跳能力极其惊人,一溜烟就从他手边跳到了床下,在屋子里到处乱窜,木制的桌子、柜子、椅子、凳子、琴架、花盆,通通被这只小兔子撞得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它在墙角刨来刨去,笨头笨脑的,后腿撑着身体站起来,却没站稳摔了一跤。 “把它给我抓起来。”薛掣恼羞成怒,声音低沉地命令道。 府上的下人本都在看热闹,现在纷纷去墙角抓兔子,但是琰儿兔的反应格外敏锐,一有人的脚步靠近,它马上就能跳开。佣人们从未照顾过小动物,此刻显得也是笨手笨脚,接二连三地跪在地上“嘬嘬嘬”地逗弄薛琰儿,他们一个比一个声音尖细,都夹着嗓子说话,像是在逗小孩,希望琰儿兔能乖乖过来,只要它愿意靠近,成人的一只手就能握住它。 谁知这琰儿兔怎么都不亲近仆人,胡乱窜动一通,跑到了薛掣的脚边,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的长靴。 “琰儿,你到底是怎么了?” 薛掣蹲下身,把它托起,小兔在黑金镶边的金属手甲中探头探脑,兔爪轻轻扣着薛掣的指缝,好似生怕自己掉下去,两只圆大的眼珠四处张望,还发出几声咕咕叫。 [2] 将军夫人变成了兔子,而且说不了话了,真是太原城的一大奇事。 百姓们都知道这个夫人是个水灵的地坤美人,早年是长歌门的学生,后来被将军娶回了家,现在在府上安胎呢。平日里,百姓就很少见到这个夫人,都想一睹芳容,现在他变成兔子,更让人无比好奇了。 就在当天的下午,这个消息立刻就传遍了街坊,想围观的百姓把将军府的门外围得水泄不通,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得到府内的景象。半天了,也不见将军出来,别说将军了,连个仆人都没有出来过。 百姓们太想看看这兔子夫人是怎么回事了,在门口都等急了。有一个壮汉托着一个瘦子坐在肩上,瘦子攀到将军府的高墙边,张望着里头的动静。其他的百姓不停地冲他们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了,看到那个兔子夫人了没有?” 这个瘦子不耐烦地心想,看到个屁啊,将军府建地这么大,就算不如皇宫,也顶得上几十户人家,别说其中还有山水园林层次交错,主院后院别院东院西院,分岔路都有十几条,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看到那只兔子?就算是能看到又如何,将军那么宠爱他夫人,恨不得关在屋里不让出门,会让大家把他的兔子夫人给看光吗? 瘦子现在也是提心吊胆地在偷窥。忽然他听到东院传来的声音:“这事儿千万别传出去,丢了将军的人!”说这话的,正是将军府的老管家,看来他们打算把将军夫人变成兔子的事情瞒下去,谁知道有个嘴碎的小仆人先传出来了,看来这兔子是不会出门的了。 忽然瘦子心生一计,他急着从胖子的肩上爬下来,他大喊说:“我看到了看到了。” “快说快说,那个兔子长什么样?”百姓们凑上来问。 瘦子眼珠一转,拉开自己衣襟上的荷包:“想听我说,就给我投一个铜板进来,但是,要凑齐十个铜板,我才告诉你们是怎么个事儿。” 百姓们或许是太好奇了,不多时,瘦子的荷包里就多出来十个铜板。 “快说,那兔子夫人是胖还是瘦?会说话吗?” 瘦子想了想,侃侃而谈说:“行吧,那我就告诉你们,就是一只白色的大兔子,没什么好看的,胖乎乎的。” “嘁……” “会不会是兔子精修炼成人了?” “很有可能!” 正当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充满好奇的时候,薛掣从将军府带人走了出来。 苍云军的重甲踩过门槛,气势非常,百姓们退散到两边,一个个眼睛都睁圆了。 将军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只茶白相间的垂耳兔子。 传闻中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薛掣将军,此刻居然温柔地托着这只兔子,眼底尽是无奈。 薛掣带着几个家仆上了门口的马车,车夫和仆人们把看热闹的百姓都赶到了一边。 随后,百姓们围着那个瘦子质问说: “你不是说是个胖胖的大白兔子吗?” “你这个骗子,还老子的铜板!” “打!打!” 瘦子连连求饶,十个铜板又被一抢而散了。 [3] 薛掣带着琰儿去了太原城唯一一家兽医馆。 医馆内,颂兽医正在给几支羽箭上油。颂兽医精通各个小动物的饲养方法,专门给各路人士的宠物治病,还卖各种饲料,在太原城颇受欢迎。 颂兽医的医馆每天只开馆三个时辰,一周只开馆五天,绝不多开一刻钟。即便再有权势的人,过了开馆时间也见不到他人,想带动物来讨教一番还得提前预约,若没有预约,就只能去外边排队。 薛掣将军身材魁梧,人高马大,最重要的是他领军万人,功绩卓著。从太原城东走到太原城西,不可能有人看到他还不让路。但在医馆外,他只能托着琰儿兔老老实实地站着。因为带着小动物来看病的百姓们已经排起了长队,足足有三十多个人,不遵守颂兽医的规矩,他就不接待。就算是薛大将军,也不能插队。 这些带动物来看病的百姓里面,带的动物种类千奇百怪,有头顶西瓜皮的竹鼠,有趴在机关车上的小羊羔子,有拿将士盔甲当帽子的螃蟹,背着花篮的粉色小乌龟,背负武士刀的狐狸,不停敲锣打鼓、戴着面具的三只小猴子。 甚至还有在主人的头顶飘来飘去的“灯”,看上去像被施了什么术法。薛掣忍不住问前方这个带灯的女子:“这也是宠物?” 那穿着紫色华贵长袍的术士女子不客气道:“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 薛掣脸色铁青,可是为了自己的兔子夫人,也只能一度隐忍。 所幸他臂力好,托着琰儿兔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依然巍然不动还能坚持。 终于见到了颂兽医,坐在一张长木桌前,上面摆满了各种工具。 薛掣伸出僵硬的手臂,把茶白相间的小兔递到了桌子前。 “请帮我看看,这只兔子生病没有,平日吃什么,我想买点饲料。”薛掣说道。 颂兽医检查了一下,连连点头:“看上去很健康,养得不错啊。” 眼睛一斜,颂兽医嘀咕说:“啧,这苍云军怎么也养兔子呢,不像你们的作风啊……” 颂兽医轻轻抚摸琰儿兔的头上的毛,又道:“它好像怀孕了。” 颂兽医抓了一袋子饲料:“平时就吃这个,干草和我特制的兔粮,水果可以吃一点,不能多吃,每天都要喝水,但不能多喝。千万别吓唬它,兔子胆子小,很容易吓坏了就一命呜呼。” 薛掣让仆人收起来,又站在桌前迟迟不走,欲言又止。 “怎么了吗?”颂兽医奇怪地问。 “…………” 薛掣愣了半天,仿佛有什么石头卡住嗓子一样,实在难以开口,毕竟自己的妻子变成兔子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倒也不是羞耻,确实是过于莫名其妙,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想了想,还是打算问问兔子的饲养方法。 薛掣问道:“它能不能洗澡?” 颂兽医说:“要温水,非常轻地洗,洗完了得快些在炉子边烤干,免得受凉生病。” 薛掣又问:“能不能和人一起睡觉?” 颂兽医说:“可以啊,别压着它就行了,记得要温柔细心,养兔子不像猫狗好养,平时多放它晒 太阳,对身体好。” 薛掣想了想,再问:“那怎么让它不到处……排泄?” 颂兽医说:“这个嘛,需要训练,首先,你得准备一个它拉屎的地方。” 颂兽医话音未落,一边已经把桌上的杂物全部都打包好放到一个大箱子里了。 薛掣紧忙问:“然后呢?” 颂兽医叹了口气说:“然后你明天再来吧,今日要闭馆打烊了。” 琰儿兔在桌上迷糊地翻了个肚皮。 薛掣大将军无奈地叹了口气。 [4] 薛掣找不到把琰儿变回来的办法,只能先将它安顿在另一个卧房,所有的仆人日日夜夜,轮番值岗照料兔子。当你无法从根源解决一个问题的时候,为了遮掩问题的所在,你只能疯狂扫地。只要扫地的速度够快,就没有人看出这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一时训不好这只兔子也无妨。 此后的几天,将军府的老老少少的仆人们每天都弯着腰跪在地上捡“葡萄”。不出半个月,开在将军府附近的针灸馆按摩馆就人满为患,全部都是在将军家里捡“葡萄”捡出病来的仆人。并不是这琰儿兔有多么能拉,而是它喜欢在府邸里到处乱跑,它只亲近将军一个人,仆人们没一个抓得住它,小葡萄零星遍布整个将军府,仆人们自然打扫得极为艰难。 之前薛琰儿嫁入将军府时,他每天都会去书房练琴、看书,把他失忆后忘记的那些诗书琴谱四书五经全部复习一遍。薛掣希望琰儿早日恢复那知书达礼的小公子模样,而不是傻兮兮的整日只知道吃喝。 如今琰儿变成兔子,书房也就闲置了,薛掣担心这只琰儿小兔落下功课,这天,他手里握着琰儿兔,来到了书房。 书房里,几展琴架上的琴弦都擦拭得光滑透亮,琴谱们整整齐齐地罗列在书柜里。看这书页的干净卷曲程度,就知道薛琰儿平时也没好好练琴看书。薛掣随意取下一本,把琴和琴谱都在地上铺开,自己也费劲儿地坐下来。 唯有这个高度,琰儿兔的兔爪才可以碰到琴,薛掣盯着小兔子练琴。只见琰儿兔爬在七弦琴的面前,伸手擦拭着自己的脑袋毛,不停地抽动小鼻子,嗅着琴上的气味儿,又是舔脚,又是舔爪的,就是不弹琴,展现出来的甚至是毫无兴趣。 薛掣继续观察。突然,琰儿兔一只大脚丫不小心踩到了琴弦,发出尖锐又杂乱的声响,琰儿兔吓了一跳似的跳开,立马躲到角落去了,好像是受到了惊吓,小兔子的屁股墩儿里,蹦出来一颗黑色的小葡萄。 “琰儿……”薛掣无奈地望着兔子,看来无论说什么,都是对兔弹琴。 薛掣好不容易逮到了小兔子,托在手心,他亲自坐到书桌前,翻阅出一本书,把琰儿兔放于桌上。薛掣开始念诵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兔子的两只圆眼珠左右张望,脑袋一摇一晃,完全没有心思去看书。在桌上翻箱倒柜地刨,把笔筒和书卷这些圆滚滚的东西,通通赶到了地上,但是小兔子又怕高,不敢轻易跳下去,在桌上来回跑跳,闹得薛掣也没法看书了。 “琰儿你……几时这么调皮的。” 这时不巧,下人有要事来报,薛掣摸了摸兔子毛茸茸的上脑,让仆人送来点粮食和水,便先去处理事务了。 他觉得还是得让琰儿兔自己玩儿才是,或许,琰儿就是不想见他,才会变成兔子的。 他放空了一日,傍晚又一次来到书房门前,推开门,赫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屋内一片狼藉,如同被劫掠过一般凌乱。散落各种被撕烂的书页不说,贪吃的琰儿兔拉的到处都是小葡萄,能刨能啃的盆栽现在光秃秃的,那些过去薛琰儿练习字画堆叠的宣纸桶里,现在被剖得七零八落。若不是墙壁太坚硬,恐怕琰儿会钻出一个兔子洞来。 薛掣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兔子居然可以捣乱成这样。 而琰儿兔,此时正在书房内唯一柔软的美人榻上安静地睡着香香觉。四只聚拢在肚肚前,耳朵被小脑袋压在下面,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鼻尖有规律地呼吸着。 薛掣将军终于明白了,他的妻子已经不通人性了,他的眉目顿时紧紧皱成一团,忽然悲从中来。 [5] 琰儿变不回人了。颂兽医说,即便是再高明的兽医,也不可能找出把兔子变成人的办法。何况他也不是顶级兽医。 兔子的寿命不长,和琰儿还能共度多少日子,薛掣仿佛一眼望到头。 回到府上,他再也不逼兔子看书练琴了,只是把它放在房间里,自己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这个调皮活泼的毛球肆意玩耍。 他开始珍惜每一天还能见到这只琰儿兔的日子。毕竟这在他看来,变成了兔子的琰儿,也是自己的妻子,只不过它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弹琴,再也不会看书,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哭…… 这天,琰儿兔刚洗完小澡,身上一丝异味儿也没有,还有一股花瓣儿香香的味道,就跟琰儿的信香是一模一样的。将军决定和琰儿一起睡觉,他把兔子带入了卧房。 琰儿兔趴在薛掣的胸前,薛掣脱去手甲,常年练武的手粗糙厚实,遍布老茧。他轻轻抚摸琰儿兔的毛,生怕茧子硌疼了它。 兔子的脑袋不断在薛掣的手心蹭动,小舌头还时不时伸出来舔舔,平日再怎么严肃的薛大将军,此时也感到内心柔软,他一次又一次抚摸着小兔子背上的茸毛,即便是从前他也从来没有如此极尽温柔过。 不出多时,琰儿兔就乖乖地四肢摊开,趴着彻底睡着了。薛掣生怕自己夜里会压着小兔子,他极力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 他决定,无论琰儿是否还能变回来,他都会把这只小兔一直照顾下去。 一夜浅眠,薛掣睁开眼。下意识低头一看,茶白色的小兔子居然从胸口消失了。 薛掣攀坐起身呼唤道琰儿的小名,房内四处不见小兔子的影子。但令他格外惊讶的是,身边的被褥中,竟藏了一具白花花的身子,睡眼惺忪地翻过身来看着他。 屋子里一粒小葡萄都没有。 床上也一丝小兔子的气味都没有。 只有薛琰儿孕期nongnong的信香。 薛掣额上直冒冷汗,几秒后,他安心地踹了口气。 他的宝贝薛琰儿居然变回来了,活生生地睡在他身边。 薛掣伸手爱抚着薛琰儿的额头,也许是挤着睡有些燥热,薛琰儿的发丝浸润了汗水,嘴里迷糊地喊道:“唔,薛将军……” 薛掣松了口气笑道:“醒了?” 虚惊一场,看来琰儿变成兔子的事儿全是梦。 薛琰儿环住他的手臂,在被窝里撒娇道: “今天可以答应我养兔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