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她成长了

    鹤童说到底仍是小妖，按照妖族的寿命母亲也刚过而立之年。

    鹤童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荒谬。

    鹤童解了幻化的人形，双翼一展，仙鹤振翅，赶路。眼前不知不觉已一片模糊，全凭本能往家的方向飞去。

    她飞跃山川湖海，路遇三教九流，多是怡然自得、悠悠之态。

    她像是鹤族这个淤泥中胜出的一朵莲花，很少嫉恨他人。这时候她却突然有些怨恨起这些人。

    他们自以为还有无限的时间。

    他们也确实还有无限的时间。

    母亲信封天道，但天道不公，她虽身陷于鹤族这摊淤泥中，不得已手中也沾染过同族鲜血，但她一辈子都在立志改写鹤族的历史，改写妖族煮豆燃豆萁的困境。

    这么一个好的人，她不知母亲所信奉的天道怎么就没多给她几天时光、让她最后再一眼牵挂不下的女儿。

    她担心自己赶路不够快，归家之后母亲确实是病重，但已经撒手人家；又害怕归家的那一刻，揭露母亲已故的事实。

    行至一半，便有家族在当地侍奉的仆人和父亲的手下早早等好了。

    鹤童麻木地地变回了人形，抬眼看了都是熟人，由几个壮汉把她接应上了，脸上看不出神情。路人远远瞧见这阵仗还以为是哪家的如玉般的公子遭了了山匪，一溜烟跑了。

    鹤童回府后被梳妆了成了久居深闺、从未离开过的模样。

    家中还是与离开时无异，母亲的气息仍在。只是多了一口灵堂中的棺椁，案几上有母亲的画像她素未蒙面，还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妹。

    鹤童木讷地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上了一炷香。

    三山五岭、方圆百里的妖族都来了，其中也有无量仙翁座下弟子下界来打探消息。

    年长的自成一队和她拉着手絮叨，一个个嘴里念叨着她多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娘。一个个比她还悲恸，仿佛是他们的老娘没了似的。

    鹤童觉得荒谬。

    一位母亲的闺中好友自母亲出嫁后便断了联系，没想到再见已是永别了。她化形仍不精炼，变不出好看的皮囊，连眼睛都比一般妖族化形的人类小一圈。

    轮到她来和鹤童说话时，她早已泣不成声，和默不作声、没什么表情的鹤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拉着鹤童的手，豆大的眼中眨巴着挤出滚大的泪珠，哽咽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鹤童从没见过谁哭的如此喜感，把鹤童逗得前仰后伏，半天都停不下来。

    入土安葬之后，众人散去。鹤童笨拙地照顾着幼小的meimei和从不主内五谷不分的父亲。

    丧葬时父亲不得入内，母亲在棺椁中还维持着人形，周围的殓人施展术法，为她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鹤童不懂妖都死了什么叫体面，只知道母亲生前承担了太多，她死后定是只想做回那只翱翔于天际的鹤，是万万不愿被困在这人类的躯壳里的。

    鹤童拉着周围的殓人，焦急地说了一遍又一遍这是违背亡者本愿。

    没有人听。

    大家都在忙着维系所谓的体面。鹤童只觉得荒谬。

    鹤童低头再最后吻了母亲的脸颊，嘴唇触及的瞬间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因为她的尸身早就硬化了，再不是鹤童平日里亲在她脸颊上柔软的触感，一切都在真切且残忍地提醒试图用麻木来保护自己最后的理智的鹤童——她母亲亡故的事实。

    转瞬间，鹤童就被主丧扯开了，说若是泪滴在亡者身上，亡者将不得安宁，死后也会轮回至畜生道。

    鹤童不明白，鹤族不过是家大业大些的畜生罢了，怎就忘了本。

    鹤童在游历间在三山五岭见过许多畜生，他们也有魂魄，有善心，会进取，会思考，也有众生相。是谁定下这标准，将这又不能飞又不能跑、在自然界毫无优势的人身躯体定为标准？

    鹤童只觉得荒谬。

    人世间的痛苦和离别不少，而三界之中的生灵都是厌恶风险才能在优胜略汰后留下的产物。

    面对一朋贝币的得失，失去需懊恼许久，得到的快乐却转瞬即逝——人们总会觉得丢失的痛苦比得到的快乐更加强烈。

    终其一生的快乐与痛苦永远无法抵消，痛苦在心上的破洞始终无法以快乐填补。一生的过程尽是苦难，终点也始终如一。

    鹤童只觉得三界万物的一生都是如此单薄和荒谬。

    悲伤和其他情感一样有巨大的能量。

    鹤童在至亲的生死间经历了历史长河中每一个伟人都会思考的哲学问题——我为什么活着。

    鹤童的思绪走到了死路，找不到答案。

    多年来除了外出游历是难得的变数，其余时刻虽心中不满家族的作风，她没有过大的叛逆，最多也就是夜夜偷家中的钱财送去的妖族。

    其他时候她都是循规蹈矩地、按照父母为她划定的既定路线前行生活，希望好好努力带母亲离开这泥潭和她的老登爹、过上平静的日子是。

    现在这一切都随着母亲的离世支离破碎了。

    鹤童恍然间意识到除了游历那几载，她几乎很少为自己活过。除了那个为母亲活的目标，他一无所有。

    鹤童迷失了方向。

    她打算和父亲协商，不如将家财万贯全都赠与这些年由于炼丹受灾的各地妖族族群，助他们重建家园，然后拿两根白绫两人自挂东南枝去见母亲。

    但这一切都被一声稚嫩的呼喊绊住了，是母亲和她最后一次传音时说和她很像的小妹的呼喊。

    “姐，娘什么时候回来呀。”小妹睡在鹤童的身侧，揉了揉眼睛，软乎乎的小手拉着她的小臂，糯糯道。

    因为实则是与幼妹的初见，鹤童都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一号人。沉默间回想起自己刚才的想法，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黑暗里的鹤童悄吸了吸鼻子，说让她乖乖的，自己出去瞧瞧。

    她走出房门，瞥见父亲的寝室仍有烛光跳动。

    夜色如浓墨一般渲染了整个天地，沉重、深邃，像一只饥饿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噬一切。鹤童悄无声息地走出院门，走入了漫漫夜色。

    不知不觉地行至母亲送别她的古道边。

    竹林随风沙沙作响，她站在原地，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如隔世般遥远。

    那是她和母亲最后的分别，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寂静了许久后，鹤童依着一根翠竹，跌坐在泥土中，发出了这么多天的第一声痛哭。

    似乎一切的痛苦都在这一刻爆发，哀嚎声撕裂了夜的寂静。

    不知哭了多久，鹤童只觉得自己此生的泪水已尽，所有的哀痛、悲怆，都在这一刻彻底倾泻。

    她骤然停止了哭泣，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痕。她挺起胸膛，仰起头，眼中满是未曾有过的决心与冷静。

    她一手直指苍天，一手指向大地，哑了嗓子，但声音清晰且坚定：“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愿世间所有生灵见证，我鹤鸢此生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的小妹受苦！我要活下去，拼尽全力活下去！不计代价，见证这个世道重回正轨的一天！！”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仿佛与天地共鸣，宣誓着她对命运的反抗与改变。

    那一瞬间，鹤童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彻底坚硬，未来不再是温柔的期待，而是如同烈火般燃烧的誓言。

    回到宅院后，鹤童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躺回了床上，见小妹困得眼皮都在打架了还在等她的结果，摸了摸她的头：“娘出远门了。不过她让我告诉你：长姐如母。以后姐就是你娘喽！”

    小妹年纪虽小，也知道鹤童在打诨，但忍不住笑了：“姐，你骗我！娘亲是娘亲，长姐是长姐！长姐是不可能变成娘亲的！”

    鹤童愣了一下，不知道她说哪句是在骗她，听完后神色恢复如常了，勾了下她的鼻子：“哈哈，小机灵鬼，睡吧。”

    鹤童柔软宽大的羽翼从背后环抱着自己的小妹，一下下有节奏地轻柔地拍打在小妹的肩头，就像母亲曾经哄她入睡的样子。

    小妹困极了，不一会便呼吸均匀，已然进入了梦乡。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的，小妹。”   鹤童深邃的眼瞳在黑夜中闪烁，仿佛有一把火在其中燃烧。

    隔日她与父亲商议，母亲虽为告知，但鹤童隐约有所察觉。

    不出意料，她未归之前玉虚宫早就派人多次催促鹤童入宫了。

    母亲称病推辞了多日，仙翁转退而求其次威逼小妹近况。

    小妹年幼，不懂炼丹秘法，但也更好掌控。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主动出击。

    鹤鸢隐去了本名，接下了属于她的责任，拜于无量仙翁门下，入住玉虚宫。开始了她杀师灭门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