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张氏在屋子里数钱，王成出门买酒菜去了，院子里只剩下怀玉和男孩。她的脸蛋上有一个清晰的五指印，火辣辣的疼，男孩拿来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浸了井水后给她敷脸。

    他顺便洗了把脸，将脸上的黑灰洗去，露出一张清秀的脸，肌肤居然和怀玉差不多白，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像是漆黑的琉璃珠子。

    男孩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但很干净，还打着规规矩矩的补丁，裤腿有些短了，露出瘦削的脚腕。

    怀玉用手帕敷脸，低声问：“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他们生的，为何要喊他们爹娘，你这是认贼作父。”

    男孩愣了下：“认贼作父……是什么意思？”

    “你没读过书吗？”

    他摇头：“没有，我不识字。”

    怀玉噎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耸肩：“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买不起笔墨纸砚，也去不起学堂。”

    “那你有名字吗？”她问。

    “我在家里排行老二，大家都叫我小二。前些年家里收成差，弟弟meimei都要饿死了，爹娘没办法只好把我带去菜市场，在我背上插了一根草标，”他拿起一根稻草给她演示，“瞧，就像这样。张大娘看我是个男孩子，手脚也勤快，就把我买回来当做半个儿子养着。”

    父母将亲生儿子卖掉换钱。

    怀玉低声感叹：“世上竟有这样的事。”

    小二倒是不以为意：“没办法呀，不把我卖了，家里人都要饿死。你是小姐，从小锦衣玉食，不懂我们小百姓的难处。”

    说到这个，怀玉便情绪低落。

    她已经不是小姐了。

    他察觉到她的情绪，安慰道：“别伤心了，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只要乖乖的，就不会挨打，哥哥也会护着你的。”

    哥哥，他算哪门子哥哥。

    怀玉的哥哥明明是几年前夭折的贺家大公子。

    疼爱自己的爹娘死了，唯一还能当靠山的舅舅山高路远，自己被一对黑心夫妻拐了，钱财被抢，旁边还有个缺心眼的傻小子。怀玉又忍不住落泪，心想那位算命先生说的果然没错。

    她当真是有命无运之人。

    张氏是她的乳母，在她和娘面前装得和蔼慈祥，一口一个“我的儿”，背地里居然这么心狠。

    怀玉记得张氏是有个孩子的，但当年为了给她做乳母，竟硬生生将那小孩给饿死了，说不定张氏从那时便怀恨在心，要狠狠报复贺家一把。

    爹死在狱中，连口棺材都没有，裹了一卷草席扔去了乱葬岗，娘死在家里，下人们买来一口薄棺将娘草草下葬，便各寻出路去了。宦官势大，家里连个吊唁的官员都没有，不知那些太监此刻怎么得意呢！爹娘做了一辈子善事，最后落得这个下场，难道当真是好人没好报吗？

    怀玉心灰意冷，与其在这里动辄被打骂，还不如死了干净。她不敢惊动张氏，打算一头撞死在院中的老树上，她鼓足了气朝着老树冲去，却被人一把抱住。小二惊慌道：“你要做什么？”

    她用力挣扎：“别管我，我要去死！”

    小二摇头：“不要，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怀玉哭着说她还有什么可活的，又不敢哭喊，生怕将屋里的张氏引过来，瞪着眼睛流眼泪的模样很像小二之前养过的一只小狗，明明害怕极了，却还是做出勇敢凶恶的模样。

    小二安慰她还有舅舅可以投奔，等长大些，他就带怀玉去找她舅舅。

    她睁大眼睛：“果真吗？”

    小二排着胸脯说哥哥不会骗她。

    怀玉放弃了寻死的想法，他说的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小二握着她的手，嘱咐道：“小姐，你不要和爹娘抢嘴，他们顶多骂你几句，不会打你的。哥哥也会护着你的，别怕。”

    她低低嗯了一声。

    晚饭时分，怀玉装模作样地乖巧了起来，主动为王成斟酒，果然没有再被打。

    她乖巧地跟着小二喊爹娘，王成哈哈大笑，道：“你那死鬼老子只怕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宝贝小姐会喊我一个粗人为爹。”

    怀玉心中恶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她哭了一下午，饿得前胸贴后背，即使桌上摆着些她平时看都不看一眼的菜肴，她还是馋得直咽口水。只可惜今日晚饭没她的份，张氏说要饿她几顿，才能让她忘了自己的小姐身份。

    怀玉被关进了柴房里，躺在柴草堆上发呆。

    事到如今，掉眼泪已经没有任何作用，还会让她觉得口渴。她拿起水瓢喝了几口水，本想着借喝水充饥，却越来越饿，她干脆闭着眼睛睡觉，只要睡着了就不会再挨饿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推醒。

    “小姐，小姐，醒醒……”

    怀玉迷迷糊糊的，借着月光，她瞧见小二蹲在自己身旁，手上还拿着一只碗。她揉了揉眼睛，问：“怎么了？”

    “喏，给你吃。”

    小二将手上的碗递给她，是一碗红薯饭。他知道金尊玉贵的小姐吃不惯这个，解释说他们吃不起白米饭，只能混着红薯一起煮，话还没说完，他手里的碗筷便被她抢了过去。

    怀玉饿坏了，大口吞咽着米饭和红薯。

    小二生怕她噎着，舀了一瓢水放在了她身边，沉默地看着她狼吞虎咽。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小姐终于掉落进了凡尘里，还狠狠地摔了个大跟头，终于有了几分烟火气息，张氏和王成沾沾自喜，小二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怀玉将一碗红薯饭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没有剩下。小二将碗筷收拾好，说这是他偷偷盛来给怀玉吃的，张氏和王成喝了酒已经睡下了，故而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

    他的语气有些得意。

    怀玉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小二有些失落，还以为小姐会夸夸他呢。

    算了，不夸就不夸吧，他躺在温暖的柴草上昏昏欲睡。恍惚间听到有人喊他哥哥，他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突然想起自己已经被卖了。

    家里的弟弟meimei不会再喊他哥哥了。

    他抬头，角落里的怀玉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黑暗中的一双眼睛亮的吓人。他怔怔地问她是不是喊了自己哥哥，怀玉点头，又喊了声“哥哥”。

    “哥哥，我不喜欢你的名字，太难听，像是一辈子给人当奴才的名字。”

    她像只斗志昂扬的小兽：“哥哥，我读过书，认识几个字。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宋朝有个书法家叫段拂，表字去尘，我很喜欢这个字，你就叫去尘，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