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微風
十四.微風
「你何時進公司工作的?」潔西卡把茶端給丹尼爾。 他接手喝了一口,思考了一會。 「我讀研究所的時候。正確時間應該是我媽媽生病的時候。當時她確診彌患了癌症,家人大受打擊,我父、母親很相愛,我爸爸陪伴她抗癌,醫院、公司兩邊跑,我捨不得他這樣一夜白了頭,就讓他專心陪我母親對抗病魔、療養身體,我則進公司幫他處理工作。」丹尼爾邊說邊挪動身體轉向潔西卡,親吻一下她的額頭,後仰躺下,修長雙腳俏皮地抬離地面往她大腿上一放,後腦勺舒適的枕在沙發扶手,眼睛仍緊緊注視著她。 她隨著他的動作轉側身子面向他。她手肘弓起抵著沙發背,撥弄一下臉龐旁的髮絲至耳後,太陽xue舒服地靠在拳起的拳頭上,另一手輕撫他膝蓋,溫柔笑意與之相視。 「當時我的碩士論文剛進入最關鍵的時期,工廠又發生生產線上最重要的真空機械故障,導致食品包裝無法達到完全抗菌狀態,當時一批趕著出貨的墨西哥辣rou醬整批報銷。我與道森伯父忙得焦頭爛額,我索性直接住在公司裡,整整住了一年。最後,碩士論文雖正式提交了,工廠的一切難關也都順利渡過了,但很遺憾的,我媽媽仍不敵病魔去世了。」丹尼爾視線轉眼看向上方,若有所思端詳著雪白色天花板,好似想在那白淨無暇的平面,看能不能搜尋到他母親慈祥的臉孔。 她心疼的牽起他的手,俯身溫柔親密地吻上那比一般人更顯沉重的指節。 他歡心看著她每一個細吻真摯地落下。 「整個家族陷入一片哀傷的愁雲慘霧,我父親心傷至極,他平時貫於掌控與主宰的男人氣概那時不知跑哪去了,竟開始落魄地借酒澆愁;伊凡也和卡洛琳大吵一架,留了封信離家出走沒消沒息;卡洛琳則因愧疚不已,每隔兩、三天就哭一次。聽說每個人再順利的人生,也會陷入幾段空前糢糊的黑暗期,我想,那就是我人生第一段陷入所謂暗黑深淵的黑暗時期吧。」 每個指節都吻過一輪後,她問:「之前就想問你了,你有東方人的血統?」 「嗯,台灣。我爺爺是台灣人。」 「台灣?我聽說過這個國家。先前寫過的一段小說裡,穿插了關於亞洲人物的杜撰,當時編輯助理準備給我的資料裡有一份是關於這個國家的簡單歷史。」 「真的?我們小時候,爺爺常常跟我們講這個國家的故事。他在台灣的家人、家族,他的父、母親,他們家是傳統的三合院,他還畫了那間房子給我們看,還說他曾經和母親一起修理房門的紗窗呢!」 潔西卡入迷地聽著,雖然她沒有去過那個國家,但是只要每句話、每個故事從丹尼爾口中說出的,她通通都喜歡聽,這跟看字面資料的感覺不一樣。 「所以,你們會用筷子囉。」潔西卡笑嘻嘻問道,興趣盎然。 他點點頭,坐起身。 「會。我五年級時,爺爺把我們全都召集起來,幫我們上了一堂艱困、挫敗、拙劣又受創的筷子課。感謝上帝,大約十五分鐘就抓到訣竅,我們筷子用得很好。除了卡洛琳,她天生肢體不協調,協調性、敏捷力、平衡感、瞬發速度這類只要是身為地球人就會具備的基本生理學,她通通都沒有。」 她被他戲謔的形容詞惹得噗哧一笑。雖然她還沒有見過丹尼爾的家人,但她很期待,聽他形容家人的開懷態度也讓她覺得很溫馨,他們都一樣,是在充滿愛與溫暖的家庭裡長大。 「這個國家很有趣,我大學時和爺爺回去台灣探親,真的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國家。人們都很友善,大方,也很客氣、守規矩。節儉、勤勞的文化使他們沒有一般功利主義的匠氣。而人人皆懷著一顆溫暖的心則是我對台灣印象最深刻的事,有一天下午我到一個鄉鎮的廟宇參觀,在廟庭前看到一個小朋友不小心把點心打翻了,他傷心的哭泣著,而不遠處有個手中也拿著點心的一個小孩看到了,他馬上不吝嗇地過去安慰那哭泣的孩子,並大方將手中的點心與他一起坐在廟前階梯上分享。至今,那兩個孩子臉上的笑容我仍忘懷不了地印在腦海裡。」 「哇!」潔西卡著迷聽著故事的每個字。「可以跟我說說你爺爺的故事嗎?」 她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有趣又期待的念頭:她想跟丹尼爾一起去台灣看看。 「他是怎樣的因緣際會來到美國的呢?」 丹尼爾喜歡潔西卡想了解他的家族與家人。 「他呀?他會來到美國的轉折點,發生在1947年。」他腦海中回憶著爺爺當時告訴他們這個故事時,還是把他抱在大腿上說的呢。 潔西卡盤腿坐著,像幼稚園小朋友準備進入說故事課的期待模樣。 他彎起手肘抵著沙發背,握拳撐著頭,隨意而輕鬆坐姿,看入潔西卡明亮閃爍的眼瞳娓娓道來:「1947年,那年呀,台灣發生了一個很嚴重的人民反抗政府的流血事件,當時的國民政府派遣軍隊在台灣各地捕殺知識平民與精英份子,當時的事件衝突極為錯綜複雜,官民關係急劇惡劣。當時我爺爺16歲,是他們村子裡學歷最高的學識子弟,而他的母親其實只是個不認識字的大家閨秀。」 停頓一會,他看著專心聽他說話的潔西卡,話鋒暫時一轉,原本嚴肅的臉,隨即蒙上一抹笑意發問:「妳聽說過纏腳嗎?」他突然想向她解釋什麼是“大家閨秀”。 潔西卡一臉迷惑,腦袋轉了一大圈。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單詞,輕輕地搖搖頭。 他接著說:「我也沒看過,但聽我爺爺形容過,說在中國,是有錢人家的大家閨秀才能有的一種習俗。說女孩子在好小的時候,大概四、五歲吧,那時的腳板骨最好塑型。」 噢,聽到『塑型』這個詞時,潔西卡倏地警覺的睜大了眼,沒有作聲。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要繼續聽下去。 丹尼爾笑看了一會兒她,才柔聲說:「我盡量簡單又不血腥的形容給妳聽。」 吞嚥了一口困難的口水,她輕點了下巴,表示:好吧,就說吧! 「好像是把大拇指以外的另外四個腳趾,把它凹到腳底板去。」 啊~~~~! 潔西卡放聲大叫,悲烈的慘叫! 沒有被嚇到,因為丹尼爾早有心理準備她會這樣的反應。 當時他們還小,聽爺爺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卡洛琳也是慘叫不已。那晚還做了她也被扳腳趾的噩夢,說夢中的她不只被扳了腳趾,還被壞心的把雙腳給編成螺旋狀,害她只能用跳的。 他將她緊緊笑擁進懷裡,待她稍稍冷靜下來後才繼續說。 「還要聽嗎?」他溫柔輕撫那張慘白的白皙臉蛋,低沉溫暖的嗓音問道。 她瞪愣看著他盈滿憐惜的眼。 「嗚…,我是寫小說的,當然要多聽聞一些故事來增加靈感啦。」她噘起故做勇敢的小嘴,逞強的說。 他被她天真可愛的模樣惹笑出聲,拇指撫上她粉嫩的小嘴輕輕摩娑。 「好,繼續囉。」 憋緊嘴唇,她僵硬的點點頭。 「好,纏腳我就大約繞過,不用太詳細。總之,似乎它的意義是說可以讓女孩子長到窕窕淑女之時,走起路來可以風姿綽約,端莊美麗,纖細苗條,嬌麗可人。其實我爺爺跟我們形容的時候,我們很難想像當時的女子怎麼能走路走得像他形容的那樣呀?」 「是呀,用想像,感覺應該會走一步跌一步吧。」她開口附和。 丹尼爾點頭表示自己也是持著相同的想法。 「好,我們回到故事的原點。當時的氛圍風聲鶴唳,有一晚的半夜,我爺爺的舅舅急匆匆地衝進家門,抓著我爺爺的母親說,兩個村莊外的政府兵在那裡抓人了,說只要是認識字,有讀書的通通都會被抓走。我曾祖母當場大驚失色,趕緊手忙腳亂整理簡單的布包,塞了幾件衣服和幾包乾糧,淚眼汪汪的讓曾舅父趕緊帶著我爺爺去逃難。據說他們一直跑,一直跑,在黑夜中連滾帶爬的拼命跑,其實也不知道要跑到哪裡去?曾舅父當時就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跑到山上躲起來就對了。就這樣拉著我爺爺,腳步完全不敢停歇的跑,跑到遠方的晨曦逐漸露曉。」 潔西卡幾乎要忘了呼吸,她專注迷網的聽著,那些畫面隨著丹尼爾一字一句的形容,逐漸在她腦海中片段成型,像幻燈片喀擦、喀擦一頁頁跳過。 丹尼爾上前細吻了下潔西卡忘記閉上的小嘴。 繼續說道:「我爺爺和曾舅父就這樣躲在山上整整六天,不知道任何的消息,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去。他們就在山上取泉水搭著乾糧吃,一天、一天,漫漫長夜,茫茫晝日的渡過。雖然很恐慌,但讓我爺爺真正害怕恐懼的是他們村莊、他的母親不知如何了?每日每夜,才十六歲的他,得時時咬著牙才能不讓擔憂無助的眼淚流下。他說因為他是道道地地的男子漢,是要頂天立地的呢!」 潔西卡終於笑了,跟丹尼爾一起看著對方咯咯輕笑。 「六天之後,有幾個村裡的村民到山上去搜尋他們,告訴他們說政府兵走了,沒有抓他們這一村,但是有打劫、勒索,整個村子幾乎被破壞殆盡、搜刮一空。我爺爺跟曾舅父聽到消息,趕緊下山回村裡去,在看到曾奶奶和其他家人安全沒事後才鬆了一口氣。但是,這不是最終的結果,」 她皺起眉頭。 「當時,其他村莊傳來很多壞消息,很多人被抓走後就音訊全無,彷彿在這個地球上無聲地消失了般,從此再也沒了下落。有幾個裝死逃回來的,訴說著那些悲慘的狀況,真是慘不忍睹;據說大都被抓到山上,不明就裡地亂槍打死;或挖個大洞,把他們全活活掩埋了,不是沒有理由,就是胡亂栽贓罪名。有個鄰近村莊的大叔,是教育家,他說他當時被抓到一個很深的山裡,國民兵命令他們背跪著,接著就這樣行刑式的處決他們,他剛好被倒落的幾具屍體掩蓋住,裝死躲過一劫,待夜半時才繞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逃回村莊。聽說,接下來的好幾個黑夜,那位大叔總是會掩被哭泣,無法平復腦海中那些驚悚血腥、殘暴惡毒的夢靨。」 「噢,」潔西卡忍不住掩面難過,沮喪地垂下哀愁的肩膀。 「呵呵,寶貝,這只是一個久遠的故事。」 「我知道,」放下雙手,她說:「但這是發生在你爺爺身上的事,我好替他難過。」 「我也是,我爺爺在我們心目中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我們對他的崇拜甚至更勝呼吸呢。」 「然後呢?」 「然後,我曾奶奶日日掩面哭泣,因為她知道這驚天動盪的事件不是一時半刻會落幕的,終有一天,我爺爺肯定會被抓走,如同從此就消失了的那些人一樣。所以,曾奶奶做了一個她此生最心痛的決定,她將全部的珠寶全數變賣,拜託好多人,打通好多關係,決定把我爺爺送去美國。 「就這樣,我爺爺隻身來到陌生的美國。當時他落腳路易斯安那州,在各個農場打工,棉花田農場、甘蔗農場,有時跟著農工在淡季時到墨西哥灣打工,大蝦、牡蠣、螃蟹,各式魚業大豐收時可以賺到一些錢,他就這樣過著顛沛流離、四處打工討生活的孤單日子。很苦,非常、非常的苦。可是,爺爺說他從來沒有流下過一滴淚。他咬著牙,帶著『我要更強壯,健壯的回到我的家鄉、我母親身邊』的強大信念,渡過艱困的每一天。接著,因緣際會,他在一個漁船船長的幫助下,進入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就讀,晚上則在餐館打工,當時賺取的每一分薪水都捨不得用來填飽自己的肚子,全都用來購買郵資寄信給他的母親。」 潔西卡眼眶泛紅,眼角湧出感動的淚水。 「可是,老天爺對我爺爺的無情折磨並沒有隨著他順利取得學位,正式獲得華盛頓郵報的專任記者隨行助理的工作而告一段落。這時,他收到了一封來自台灣的信,是曾舅父遙寄而來的,信裡通知我爺爺,他的母親過世了,死於肺結核。」 喔,這個悲傷的句點讓潔西卡臉龐滑下兩行傷心的淚水,鼻涕也不爭氣地失守了。 他苦笑著抽取一張面紙替她擦拭,像哄小孩子那樣幫她擤鼻涕。 「這是我爺爺此生最大的打擊。他整整嚎哭了三天三夜。」 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他愛憐的抱緊已經泣不成聲的潔西卡,溫柔地輕撫頭髮和背頸,細心的呵護這脆弱混亂的小美人。 潔西卡好難過,這麼短就已經說完的故事,怎麼這麼令人傷心呀? 「然…然後呢?」她擤好鼻涕後哽咽的問。 「然後呀,」他笑吻了一下她臉龐,決定進入和所有童話故事一樣,就是王子跟公主最後會幸福美滿的結局。 「他遇到了我奶奶,驚為天人地蹦進了愛河裡!他說:那如天仙般美麗的女子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像作夢一樣!在我眼裡,那個閃亮亮發著光的女人,讓我天天暈頭轉向地,不吃飯也覺得飽,沒喝水也不覺渴,沒睡覺也不覺得累。我搞不清楚哪裡是天空,哪裡是草地……噢,我根本管不了有沒有天空跟草地這回事了,因為,我恍若身在天堂裡了呀……」 「哇!真的假的?也太浪漫了吧!」她肌膚整個發亮地羨慕咕嚨。 「別太羨慕。」寵愛的點了下她鼻頭,他語調戲謔地說:「我爺爺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奶奶正跟我母親在客廳的另一頭整理插花。」 呵呵呵~ 潔西卡聽出了這個令人莞爾的點,咯咯地輕輕呵笑。 「妳呢?我也想聽聽妳來自的家族和家人。」他將風向球轉到她身上。 潔西卡低低嗚鳴一聲後,說:「我的家族在亞特蘭大。不算是大家族,可是家人間感情很親密。小孩不多,只有我和查克兩個小孩。我爺爺、奶奶只生我爸爸一個獨生子,外公、外婆只生我媽媽一個獨生女。而故事中最詭異的部份則是,我父母從小就認識,是同一條街上的鄰居兼玩伴、同年同學。普普通通地相互認識和相處的兩個人,長大後各自出外去讀大學,卻在某一年回家鄉過聖誕節時,一見鍾情的油條劇碼竟在他倆身上發生了。」 「油條劇碼?」丹尼爾因為這個詞而開始想發笑。 她早知他會如此反應。誰會跟認識一輩子的附近鄰居及同學結婚啊。 「是。聽說雙方家長都很反對呢。我外婆還跟我媽媽說:別和鄰居結婚,萬一你們離婚了,我們哪一家要搬走啊!我爺爺則跟我爸爸說:這樣不好。萬一你們倆離婚了,我們兩家人從此就一戶只得往右方向走,一戶則永遠只得往左方向走啊!」 「但妳和查克若一方得住一個禮拜,就會比較方便。」丹尼爾中肯地分析。 哈哈哈~ 潔西卡笑著同意這個理論。 「可是查克很失望。他讀一年級時某一天放學回來,很失望的說他們有好幾個同學放長假都可以坐飛機,因為他們離婚的父母分住在遙遠的他州。而我們的父母若離婚了,不論平日或長假,我們都仍居住在同一條街上。」 哈哈哈~ 這讓丹尼爾覺得有趣笑出了聲音。 「還有嗎?」 思考一下,她繼續說:「喔,我們家剛好住在透納球場及亞特蘭大動物園的中間。我和查克基本上就是在球場跟動物園長大的。查克接過奇伯?瓊斯的界外球,我爺爺興奮到辦了一個烤rou趴慶祝狂歡。」 「酷!然後呢?妳怎麼會來曼哈頓?」他問,示意她繼續說,接著起身走去冰箱拿些蘋果派,兩人邊吃邊聊。 「一開始會來到紐約是就讀史坦頓島的華格納學院。畢業前夕,我其實已經申請到舊金山一間出版社的實習工作。卻在一日的午後,我在公園撰稿好的一則短篇小說不巧地遺漏了,大概就是機緣吧,撿到它的人就是萊恩。這也成了我來到曼哈頓的命運。」 回到桌邊,他將點心盤遞上,這是朱利安昨天做的,他總是貼心的會多做一個兩人份的,讓他帶來與潔西卡一起分享。 兩人盤腿坐在沙發上,面對面,一口一口品嚐美味的蘋果派,他還甜蜜地餵了她好幾口。 「興趣呢?除了去透納球場和動物園之外,有其它的興趣嗎?」 含著點心叉,她鬆口說:「有。釣魚。我們常常跟爺爺和外公去釣魚。但我不太釣,都在閱讀,坐在露營椅上,戴著大草帽在大陽傘下看書,喝著檸檬水。查克也常常坐不住,會跑去追蜻蜓以及抓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蟲。」 「釣魚呀,」丹尼爾低音喃喃。「我們較少釣魚。但妳讓我想要著手策畫這項活動。」 「我們要去郊遊嗎?」興奮地舞了下手,她的眼球流露出璀璨光芒。 他點點頭。 「甚麼時候?」 「星期日。」 「星期日!」潔西卡高分貝的音量脫口衝出。「這麼突然?」 被她的反應惹笑,他笑著說:「只有一天,我們去哈德森高地的崔恩堡公園。我查過天氣了,風和日麗,晴空萬里,陽光明媚,微風習習。」 「呵呵,看來你做了功課呀。」 「當然。」一副沒有在開玩笑的正經口吻。 「你是認真的?」她手上的蘋果派都忘了吃了。 「我對妳的每一秒都是認真的。」突來的正經八百。 潔西卡抿嘴羞怯。 丹尼爾伸手抹掉黏在她唇角的一小顆粒派屑。 「我來準備野餐的點心。」興奮開懷,她突然想一展身手似地發出豪語。 大眼怔地一愣,喉嚨像卡了根魚刺,他苦笑的開口:「寶貝,我想還是我來準備好了,如果那一天想要有食物填飽肚子的話。」 她聞言臉蛋立即抹上一道羞紅,咬著下唇伸拳作勢要打他。 丹尼爾扭動肩膀故做閃躲,大手一握就將她的小粉拳收入掌心中。 她見狀再度出擊,伸長另一隻纖長食指,趁著空檔往他的腋窩而去…… 這可真的得阻擋了。雖說他是成熟的大男人了,可腋窩的搔癢遊戲他同樣不敵呀! 趕緊一個用力,把她抓進懷中。她尖叫一聲,坐上了他盤起的大腿,整個身體都被他扣緊在胸懷裡。她戰敗地噗哧粲笑,笑得前仆後仰。 被她眉開眼笑的喜樂所感染,丹尼爾滿面笑容地捧起她美麗的臉蛋,深情一吻── 她的欣喜笑意被止住。接下來的夜幕兩人皆無語,只有親暱的擁抱與親吻,一整個夜晚── 真的說走就走啊。他們已經疾馳在公路上,丹尼爾一早就起床準備好豐盛的三明治跟新鮮水果。 潔西卡對這個計劃只有欣然同意。她打開車窗,手掌心伸出窗戶迎著風,感覺一切如此美好的幸福微笑掛在她臉上很適合。車子奔馳在林蔭公路上,哈德遜河美景佳勝收入眼簾,視野因晴朗的天空更加寬廣遼闊,萬里無雲讓心境如碧海般明亮無際,若這還稱不上最適合出門郊遊踏青的完美日子,哪一日才適合呢? 「哇!」她興奮地對著窗外天空感嘆一聲。「空氣好舒服呀!我喜歡今天的風,輕滑拂縈的感覺宛如蠶絲。」 熟練的掌扣方向盤,他臉上掛的高高微笑滿是因潔西卡而生的寵溺。 車子滑進園區彎道上的弧度處停下,在一片翠嫩綠茸的草坪前。這是眺望哈德遜河的極佳視野。 兩人同步動作下車,潔西卡靠著車門挺了一下腰伸展,丹尼爾則繞到後廂拿取野餐籃。不會漏拍太久,她的手下一秒已被他緊緊牽著,腳步行踩在綠意盎然的碧草上,往涼爽的樹蔭下輕快前進。 選定絕佳位置,黑白格相間的野餐墊立馬出籠,平鋪於草地拍拍整整的動作也都由丹尼爾完成,說他根本是寵妻狂魔也不為過呀! 「來,躺這。」他才落坐墊上,就猛地拍拍大腿明顯的示意。 眼睛笑瞇成一線,她脫下涼鞋步到他身旁,調整位置乖順地躺下。 拉過大背包,墊在後腦勺下當枕頭,在這之前他先從包裡抽出一本書。 「我是大衛。」她說。 「妳看過這本書?」他問。 壓壓下巴點頭。「這本書有列入我最喜歡的一百冊書中。」 「哇!」丹尼爾讚嘆地呼出一聲!「不愧是跟文字與書本為伍的妳。一百冊耶!」 呵呵笑的潔西卡使那張無暇的臉蛋更加亮麗了。 「今天呢,我們的角色先暫時調換一下,妳休息,我看書。」 「好。」 微風輕輕吹拂,繁密茂盛的樹葉沙沙飄動,在空氣中流洩如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的音符律響,交織著飄渺與感性的芳香詩意,潔西卡輕輕閉上眼,享受這悠然脫俗的一切。不自覺,她心中開始哼起一首歌,那是她慈祥又極有音樂才華的奶奶常常哼唱的一首歌,是奶奶自己編的呦… 女孩,大步走過去 那個男孩說自己真的值得妳愛 女孩,大聲說願意 那個男孩說會永遠牽妳的手並永遠珍愛 有人這麼跟妳說吧 愛情是湖水藍的泡泡球 那靜謐的力量讓人想永恆注入心中 也說愛情是蘋果紅的漸層夏紗 就算靈魂被緊緊纏繞也無畏無懼 又說愛情是紫藤色的織花羊毛衫 冷冽寒冬因為沉穩的情感信念而轉化成清風徐涼 妳呢? 妳的愛情有顏色嗎? 噓… 我知道,是彩色 女孩 幸運的女孩 妳的幸福愛情是彩色 女孩,別遲疑 妳的十指刺痛宛如千萬針扎 是因為妳的心時刻想著他 沒錯,那就是他 妳已愛上的那個他 女孩,別困惑 妳的雙腳宛若踩在烈日荒漠的灼燙礫砂 是因為妳的心寸分蒙著他 沒錯,那就是他 妳已愛上的那個他 …………… …………… …………… 如夢似幻的深層感官呈現一陣濃霧迴旋,那是一種極度舒適的細微籠罩,時而飄散,時而聚攏覆蓋;有時又感覺某種重力近身壓迫,卻不令人討厭,反之還有想被攬著走的牽引拉力勾著她。迷濛中,身體如漂浮外太空般的無重力場,置身航行於璀璨銀河系軌道毫無任何阻力,不再是崩塌扭曲的無際黑洞,支撐身體的脊椎骨不再有暴雨鑿破屋瓦般的破裂衝擊。甚至,從未有過的,天空突然射出一束波動粼粼、強而有力的光波直衝她心坎…… 潔西卡半夢半醒間醒來,捲翹的眼睫毛眨呀眨,熟悉的氣味一如往常在第一時間進入她的感官,揚起嘴角,感受頭部重量下那令她安心的身體,堅實的腹部始終不曾移位挪動,總深怕一個小角度的擺動會驚醒她,這個如此令人暖心的男人,不論身、心、靈皆未曾離開她半分寸,或半秒鐘。濛濛中,她想起了一個好久遠前看過的故事,那是中學時她在學校圖書館隨意翻閱到的一段小品讀物,關於一個緣份的傳說── 佛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 當時她讀到那句話時心中沒有什麼奇異的感覺,甚至覺得有些荒唐。雖然數學是她最不拿手的科目,但用最簡單的求出最大公因數再乘以最小公倍數,胡亂算算也得幾千年才能換得此時此刻兩人的緣份!有可能嗎? 她最不喜歡用過於浮誇的言詞描繪愛情方面的小說,總編輯再怎麼碎念她也不曾理會。始終堅持使用的每一個文字或語句,必須信服於自己的心,拐彎或投機的信念走不遠是她創作的最初,也會是走到最終的唯一原則。總編輯老說這樣會很無聊,還是鬼扯瞎掰的高段才能吸引讀者。她堅決不妥協。唉呀,說到信念,潔西卡突然感覺有股絲微的害怕溜上心坎。可以把那個信念用在愛情上嗎?用在跟這個男人的情感上嗎?該不會,丹尼爾會覺得她其實很無趣、很無聊? 喔!希望不要── 「醒了?」丹尼爾聲音無比溫柔。 潔西卡抬頭,緩緩地半轉身體,雙肘匍伏在餐墊上,仰著頭的模樣像極了伸長脖子的小烏龜,頭髮都亂了。 放下書本,丹尼爾也側翻了身子,一手弓個頭,一手輕輕撫順她凌亂的長髮。 「餓了嗎?吃點三明治?」他疼惜倍至的問。 「好。」她肚子真的咕咕叫了幾聲。 兩人一起坐起身,相面對。 丹尼爾拉近藤編野餐籃到他們倆中間,一籃裝著滿滿的三明治,另一籃則裝了各式新鮮水果與果汁,餵飽這女子始終是他最重要的工作。 陣陣夏日微風吹皺河面,茂密蒼翠的繁枝綠葉為他們遮蔽炎陽,兩隻特性偏於濕性水草邊的豆娘沿著野餐墊邊緣的草皮低空掠過。潔西卡盤腿正坐,兩支手掌壓握腳踝撐挺腰骨,笑看著丹尼爾旋開果汁瓶蓋,她接手過他遞上的百分百鮮榨柳橙汁,愉悅地喝下一口迷人的香甜滋味。果不其然,瓶口才離開嘴唇,眼前已遞上一盤三明治,藤籃中的桃子和蘋果則蠢蠢欲動隨後預備中,丹尼爾一定會草草地咬兩口三明治,就趕緊動手將之削皮切塊並送進去她那幸福的小鳥胃裡。一手接過餐盤,她眼角瞥見那兩隻豆娘在另一側餐墊角邊迂迴盤旋,旋即往哈德遜河方向飛去。 如此寫意的生活她好久都不曾有過了。她不那麼熱愛戶外活動,交的朋友有限,被動的個性也不夠討喜,常常搞不清夜晚還白天的作家職業讓她屬於不好邀約的對象。但她也不算邊緣人,反而學生生活幾乎都是友善、開心的,因為文采的細膩與活潑,為了學業和報告倒還會被同學們搶著要跟她一組。 餵食大秀直到她真的皺著眉搖搖頭了,丹尼爾才停止再把食物送進她嘴裡。 認真想想,她好像沒有這樣地被呵護過,有一雙眼睛幾乎跟著自己跑的感覺原來是這麼幸福。 她小鳥依人坐在丹尼爾懷抱中,一起看著哈德遜河美麗的景致。他手臂交錯緊緊環抱她,下巴抵在她頭頂上,聽她說著大學時這條河流給了她很多寫稿的靈感,以及紐約港和羅斯福島如何被她描寫進一對緣份濃密、緊拆不散的情侶的岸線區域裡。 「妳的大學時光都在紐約度過?」 她點頭後回答:「只要開車到得了的公園我幾乎都去過,沒有寫作靈感的時候就會到公園晃一下。」 他含笑靜靜聽著。 「我常常陪我爺爺、奶奶到東河長島市的州立公園散步。我覺得,說不定呀,我們倆曾經幾度擦肩而過呢。」他親吻她頭頂。 呵呵輕笑,「長島市對我而言太遙遠了,開車到那天都黑了。」她覺得有時候的丹尼爾很童心。 他調皮地笑了,將潔西卡摟得更緊。 「你們為什麼要常常去那呢?」 「我爺爺想家的時候就會去。他感覺站在公園裡,從他站的位置,中心直線穿越到地球的那一端,就是他的國家,他的家。」 「你爺爺很勇敢。我很敬佩他。」 「妳也是。勇敢的姑娘。」他再度親吻她頭髮。 「我還差得遠。」她小小聲說。 「不,」他反駁。「妳願意來到我身邊,就是勇敢。」 潔西卡揚起淺淺的微笑,有點害羞,閉上眼,安心地縮在丹尼爾的懷抱裡。 「瞇一會,待會我要用大餐餵飽妳。」 莞爾一笑,她挪了下身體的角度,無憂安心地吸取他身上的氣息,感覺有一種安適怡然的幸福正從天而降,悠悠地覆蓋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