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管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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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垂下目光,不再看喧闹处的人头攒动,跟上了少女的脚步。 相较于蜜蜂公爵外的人头攒动,狗头书店就显得门庭冷清了。书店的管理员是位胖乎乎的中年女巫,榛色的浓密卷发用一只蓝蝴蝶的大发夹拢住。蝴蝶翅膀偶尔扇动一下,折射出祖母绿的璀璨光辉。她热心肠地给他们介绍新书,但爱茉尔却似乎对那些什么《魔法冥想:巫师的内心平和指南》、《飞天扫帚上的平衡术:驾驭生活的颠簸起伏》、《魅力魔法:用魔药增强社交技能》没什么兴趣,目光不断向顶架上瞟。 汤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顶架上有不少书,但最显眼的是一本古老龙皮制作的厚书,书脊上写着 Guardians in the Dark: The Lost Arts of Defence(《黑暗中的守护者:鲜为人知的防御术》)。果然,等店员走开,爱茉尔爬上小梯子,把那本书取了下来。 一整个下午,两个人——教授与学生——就那样,肩并肩,倚在书架前读书。有那么一两次,爱茉尔探过头来,问汤姆一些书里提及的古老魔法,汤姆也就放下了手中的书,站在爱茉尔身后,和她一起看那本装订精美的《黑暗中的守护者》。随着书中涉及的魔法越来越深奥,爱茉尔的问题多了起来,两人间的话也多了起来,氛围逐渐恢复了他们路过糖果店之前的欢快和活跃。 在回答问题的时候,里德尔会适时地插入一些旅行中的小故事和有趣见闻,让她对在书中的魔法更加印象深刻。越与里德尔相处,爱茉尔越觉得,他吸引她的,不仅仅是那些虚浮与表面的外表、仪态、声音,甚至不是他的才智和能力。真正吸引她的,是他那些经由阅历和时间沉淀下来的品质——丰富的经验以及从经验中获得的智慧、恰到好处的坦然自信、善解人意的温和与体贴。这虽然是在她这个年龄的男孩儿中极罕见的,但其实放眼望去,在任何年龄段中,拥有这些品质的男性其实也是极少数的。 书的最后一个章节与之前不同,没有从书页间跳出来的黑魔法生物模型或巫师决斗演示,只有书脊里照耀出的一片明亮银光。光芒褪去,一行字出现在书页上。 “Pa-tronus charm. Oh! This is…This is that spell for defence against dementors, isn’t it?”(守护—神咒。噢!这是……这是那个能驱走摄魂怪的咒语,对吗?) 少女目光炯炯,一脸期待地望着他,想听他的下一个故事。 汤姆确实有一个摄魂怪的故事。三年前在亚美尼亚的塞凡湖边,他遇上了一群从哈萨克斯坦的沙漠里飘来的摄魂怪。长途跋涉把它们饿坏了,几乎一见到他就扑了上来。 “Sir?”(先生?) 汤姆回过神来, “Yes…Yes, the Patronus charm. You flick your wrist, and——” (对……对,守护神咒。抖一抖手腕,然后——) “Expecto patronum!”(‘呼神护卫!’) “Very impressive, Miss Sayre. Who knows, I might need you to write the textbook for my next class.”(非常厉害,瑟尔小姐。谁知道呢,我可能得要你帮我写本教科书。) 守护神不在霍格沃茨七年的教学范围内,也就是说,即便七年级学生也未必知道其咒语。爱茉尔觉得自己刚刚太显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羞赧地低了头。 里德尔合上了她手里的书。 “We’d better be getting back now. I think the students are already on their way.”(咱们最好开始走回去了。学生们大概也开始往回走了。) 爱茉尔默默点了点头,把书放回了顶架上。 在回霍格沃茨的路上,里德尔教授没再和她走在一起。在霍格莫德入口处点完名后,爱茉尔在前面打头,领着其他学生往霍格沃茨走,里德尔则负责断后。到了那株枯败的柳树下,爱茉尔又点了一次名,里德尔才谨慎地让学生散开。 雪中又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汤姆把乾坤袋里的魔药书还给了爱茉尔。 “Thank you, sir. I’d better be on my way. I should go…go back to studying…”(谢谢您,先生,我最好开始往回走了。我应该继……继续复习……) 穿旧袍子的娇小身影往城堡走去,只留下一串开始被落雪模糊的小脚印。 他叫住了她。 “Amore.” “Sir?” 汤姆沉默了片刻。 “Could you…Could you try summoning your patronus?” (你能……你能尝试召唤你的守护神吗?) 如果在许多年后,有人问汤姆为什么要在此时问出这句话,他或许仍旧无法作答。但他猜他是想为自己留一线希望。当年,在塞凡湖边时,他一次又一次地召唤自己的守护神,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那缕银光遗弃在黑暗里。他发现,自己的一生里,竟然没有一段足够喜悦、温暖、充满力量的回忆,能够提供足以支撑他的力量。 最后,他是依靠了一个黑魔法咒语——Devorare Desperatio——让内心最深沉的绝望和最黑暗的记忆化成一个护盾,供摄魂怪吞噬,避免它们吞食他本人的灵魂。在回忆这件事的时候,汤姆至今都不会加上一句,‘瞧,黑魔法也有其用武之地’,因为那是个自损三千的法子——他从未像在用过那道咒语后那样疲惫不堪,绝望消沉,陷入甚至比摄魂怪带来的绝望更加无底的黑暗里。 如果爱茉尔也召唤不出守护神,汤姆窃喜地想,那代表着他并不孤独。但如果她能召唤出守护神,那起码代表着,汤姆并不该对自己完全失去希望。 少女向他走回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次。 “Sorry, sir?” “Could you try to summon your patronus, Amore?”(你能尝试召唤你的守护神吗,爱茉尔?) 顿了一秒,轻声加了一句。 “For me, Amore.”(为了我,爱茉尔。) 少女愣了片刻,然后把书放在了雪地里,抽出魔杖,先练习了一遍动作,然后合眼想了片刻。 再睁开,手腕利落地翻转。 “Expecto patronum.” 银白色的光从杖尖喷涌而出,形成一个巨大的屏障,但少女维持得很费力,银光几次险些熄灭,却始终没有形成一个成型的守护神。 汤姆握紧了拳。他想提醒爱茉尔用她最喜悦的回忆,但话到嘴边,最终又没有出口。 或许,像他一样,她最欢乐的回忆,也就仅此而已。 银光寸寸消失在了雪中,两相衬托,显得雪地一片灰暗,正慢慢吞噬着银白。少女的额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仍旧努力维系着那最后一点魔法。 她用力合了合眼,过了片刻才再睁开。 “Expecto——patronum!” 这次,一缕炙烈的银光从她的魔杖尖端喷涌而出,被雪光一映,瞬间晃得汤姆睁不开眼。比烈日、皓月、万千星辰更加璀璨的明亮光芒里,一匹似马非马,似鹿非鹿的动物向他走来。 汤姆转头看爱茉尔。少女在喘息中微笑着,杖尖指引那匹银白的——银白得把雪衬成了灰色的——独角兽,让它朝他走去。 纯洁、新生、希望的象征。 汤姆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抚摸独角兽的鬃毛,每一缕都似乎是最明亮的星光或阳光凝结成的,在他指尖触碰到的一瞬化成了透明。但独角兽却仍像有感知一样,温驯地抬起头,银灰色的大眼撞进了他的眼里。 那一瞬,汤姆看到了爱茉尔为什么能召唤出守护神。 ———三岁的爱茉尔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一旁的床上躺着精神萎靡、消瘦苍白的瑟尔女士。Amor Bianchi——那个普普通通的麻瓜男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建筑工人,穷困潦倒的意大利移民——一手抱着女儿,一手轻柔地从妻子颊旁拂开她稀疏的头发。 ———他托着妻子的后颈,手指爱怜地摩挲她的发,慢慢用杯子给她喂水,然后俯身在妻子唇上一吻。 ——— “I’m so sorry, my love. I know it’s difficult, terribly difficult. We…We,ll be able to afford it when my pay comes through…white bread…just like last month, even candies for Amore.”(我很抱歉,亲爱的。我知道这有多难,确实非常艰难。等……等我的工资下来,我们就买得起了……白面包…跟上个月一样,甚至能给爱茉尔买些糖果。) ——— “But I love you, my love. No matter what happens, I’ll always love you, and I’ll always love our little Amore.”(但我爱你,亲爱的。无论多么困难,我都会永远爱你,我永远爱我们的小爱茉尔。) ———他在爱茉尔额头上印了个长长的吻,逗得小姑娘一阵欢笑,轻声道, “Amore mio, remember for me, no matter how difficult things get, believe…believe in courage…” (我的爱,记住,无论世道多么艰难,请一定要相信……相信勇气……) ——— “…and trust in hope.” (……相信希望。) 银白的独角兽垂下眼,中断了那段回忆,步履迅捷如飞,消失在了雪径远方,银光一点点被灰暗的雪淹没。 爱茉尔走到他面前,颊旁仍旧染着残余的兴奋和笑意,亮晶晶的大眼期待地望着他。 然后——那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她对他竖起屏障后的第一次,他看到了她脑海中的念头。那道坚固的墙缓缓落下,冷冰冰空荡荡的空白被逐渐填满;但这次,不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无意识间暴露自己的心绪,而是在一个灵魂在学会保护自己之后,仍旧选择——仍旧愿意——向他展露自己的弱点,自己的内心。 ———昏暗烛光下的办公室里,她坐在他办公桌上,毫无保留、无所畏惧地将自己完完全全交托在了他手里。即便声音颤抖,满带着哭腔,仍旧无比认真地说出了那三个词。 ——— “I trust you.” (我相信你。) 那一刻,汤姆心底里的某道堤坝决开了一条口子,洪水汹涌而出,连带而出的是一些列他也不熟悉的猛兽。它们不断在他心头撕咬、啃噬,不许他在钻心噬骨的疼痛中有一丝一毫的喘息,心脉几乎绷断一样的抽痛让他有一瞬间几近窒息。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保持住神色的镇定和气息的平稳,强迫自己避开了爱茉尔那双笑意盈盈的乌眸。 过了良久才能说话。 “You’d better be on your way, Sayre. It is getting quite late.”(你该走了,瑟尔,天色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