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淑夫人走险传密信 北院王黄雀取螳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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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淑夫人走险传密信 北院王黄雀取螳螂 次日,轶青携了平之,又点出两个女工,正要往永安宫黍离殿去给废帝量身。在院子口却忽被人扯住,看时是十公主。容恩苦苦哀求,声泪俱下,恳请轶青带她与jiejie同去黍离殿,与父皇母后一见。轶青虽想成人之美,却记起萧思道话头。北院王对昨日浣衣局之事或有不满,若让他父女三人相见,岂不更坐实了她昨日是刻意救出二位公主?届时对锦绫院对她都无好处,她在北院王跟前也难以分辩。遂只是不肯。 容茵见meimei哭的梨花带雨甚是可怜,一旁姓温的只是推拒,不由记起大启宫中时光。彼时谁敢对她们姐妹说半个不字?她们又几时如这般窝囊求人过?如今虎落平原寄人篱下,连见父母一面都要仰人鼻息,不禁悲愤交加,一把扯过容恩,怒道:“恩娘!你是父皇亲封的温惠公主!不许窝囊求人!更不许求投靠凉人的汉jian走狗!” 倔强倨傲犹如傲雪寒梅,不染纤尘,宁折不屈。 轶青身侧两个织工,一个名阿朱,一个名阿青,乃扬州一对孪生姊妹。meimei阿青心直口快,活泼好动,因颜平之左手拇指上多了个小小的六指,初次见面就奇道:“两个拇指,岂不方便!”,弄的平之面红耳赤。jiejie阿朱则生性羞涩腼腆,男织工与她说句话都会脸红。 轶青怀了息事宁人的心思,没理会容茵的辱骂,趁容恩被她jiejie拉开,忙扯上颜平之快走。未料平之却拽住了她。 轶青回头望时,只见阿朱没跟上来,正胀红着脸站在九公主跟前,浑身上下因绷着力而微微颤抖;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想不好该如何说,情绪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酝酿半晌方开口,细软的嗓音因紧张而颤抖,几乎带了哭腔,“九……九公主,你、你太过分了!我们……我们好好地活在这里,是要感激温大人的。你、你怎能说话这般……这般难听!” 九公主柳眉倒竖,水眸圆睁,喝道:“他便做得,我便说不得么?你们困我于此,可我即便拿头上这支簪子,也能杀得几只凉狗!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宁与贼子同归于尽,也不似尔等鼠辈,受尽凉人羞辱蹂躏,仍蝇狗般苟且偷生摇尾乞怜!无耻之耻,无耻矣!” 阿朱气得浑身发抖,泪扑簌簌往下落,脸色青白,双唇翕动着说不出一个字来。阿青见jiejie被辱骂,怒从心生,指着九公主鼻子骂曰:“好好好,你倒是个知廉耻的。你怎不去问问你那当皇帝的爹他是如何丢的江山?怎不问问他在那艮岳万寿山中藏了多少少女?花了多少银两?你怎不问问他为何自己逍遥自在,却把你丢在浣衣局做凉人的性具?你怎不问问他为何你我会如牛马牲口一样牵着被绑缚来中都?怎不问问他,大启那些贩夫卒商旅农夫是怎样成了抔抔黄土,累累白骨?兵祸横行的当口,你公主娘娘在宫里自有人保着护着……我们民女呢?你知不知道——”,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声音陡然提高,“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们——” 她说到这里,阿朱猛地一声抽噎,哭着跑了出去。平之拔腿就追,留轶青一人,只好硬着头皮去劝两个女子。阿青甩开轶青的手,铁了心般厉声道:“你知不知道,我姐妹俩当初就是被你那昏君爹爹麾下的兵丁掳走的?!爹爹和mama也是被他们害死的!你爹的兵将打不过北凉人,到头来只会来欺辱我们女子!危急关头只顾自己享乐逃生,我看你爹跟他们也没什么两样!横竖都是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是启人还是凉人又有什么差别?!他们根本不把人当人看,更何况是女人?你竟还有脸要我们为启国去死,为你那昏君爹爹去死……真是厚颜无耻,亏你说得出口!” 说罢,掩面痛哭,冲出了屋去。轶青原本不知两姐妹抵凉前的遭遇,听这一番让人心如刀绞的言语,唏嘘不已,暗自垂泪。忽听得身后抽噎声。看时,容茵全没了适才的公主的骄傲神态,瘫靠在她meimei臂弯里,正捂着脸,低声哀哀哭泣。一阵朔风扫过,呼啦啦惊起一树寒鸦,连连绕老树盘桓。那片“哑哑”声伴着少女的啜泣,零落碎散,终于声嘶力竭地渐渐南去,仿若寻觅窠巢而不得,无处敛翅,彷徨无依。 轶青心中更加哀恸凄惶,心不在焉地宽慰容恩几句,于女工舍外寻到了刚安置好阿朱的平之。二人戚戚,相视无言,默默往黍离殿去了。 凉太祖年间,虽设漠北兴京为都,但朝廷的政治中心实际上却并不在都城内,而是在游牧式的“捺钵”间,也就是凉语中“宫帐”。皇帝居于野外营帐中处理国务,相关的政治班底也随着营帐的移动而移动。宫帐按凉人传统的坐西朝东设置,与汉人坐南朝北的宫室可谓大相径庭。 后世祖于上京正式称帝,几年里南下直取原大启的涿州府,改为大凉陪都中都,设北院以护卫上京。并以旧时启都为蓝本,于上京与中都兴建汉式楼台殿宇,皇帝常具于皇城宫内。宪宗朝时期,中都漕运水路竣工,经济贸易更加繁荣。直至宣宗章皇帝斛律景一朝,因北院大王斛律昭极受宠幸,中都宫阙扩建翻新,更为华美壮丽。宫中驰道甚阔,两旁有沟,沟上植柳,两廊屋脊皆覆以青琉璃瓦。楼台亭榭,穷工极巧。 永安宫重楼飞檐如画,朱扉残雪未消。轶青与平之默默行至正殿前,玉阶旁一对紫衣内侍迎上前来,徐徐叉手一礼,高个子的凉语对轶青道:“温大人莫怪,出入黍离殿皆须搜身。” 轶青心里一惊,面上不显,叉手还礼道:“公公,我二人奉命来给庸德公拃量春衣尺寸,一会儿便出。” 高个子内侍语气倒还客气,道:“大人,莫说是一会儿,便是眨眼的功夫也须搜身,就防夹带出些机密要件。” 轶青暗自纳闷,庸德公一个阶下之囚,手里能有什么机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斛律昭竟这般小心谨慎。却容不得她多想,矮个子内侍口气不善,不耐道:“大人莫非果真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若不肯让我二人搜身,那便传唤侍卫来了。” 轶青不敢再辩,忙道:“不敢劳烦。可是要除去外袍?” 高个子的赔笑道:“二位多担待,除去棉服便了,其余的不必。” 轶青心里打着鼓,慢吞吞脱下棉衣。自入凉以来,前启遗民皆已换了凉人常装。凉人传统男装为圆领窄袖左衽布衣,无缘饰,配以疙瘩襻扣,衣长下距脚踝骨之上,开禊于身后臀下。这种装束在凉人游牧时期本是为了方便骑马,开禊平时用扣子扣住,骑马时方解开,两片袍服襟搭下盖于双腿之上,又可护腿防寒。外衣则多穿带毛的裘皮衣,或不带毛的板皮衣。然而这传统装束于下地农耕、城内定居时却有诸多不便。 自从世祖定都上京,凉人南迁,游牧文化已逐步衰退。南方不似漠北苦寒,过去百年来,南迁的凉人受原启北方州府的汉人影响,语言虽未有变,却已始着便于农耕的装束。上京与中都的凉服虽仍为左衽,却时而用交领叠襟,时而用对襟圆领,时而皮裘时而棉服,还加了汉式的缘饰以及金、玉纽扣。胡风汉俗,取于便习,杂相揉乱,未有统一。时至今日,也只有漠北凉民、六镇凉军才穿正统凉装、住传统的捺钵营帐、游牧为生。可见,传统服饰与劳动智慧、生产实践是密不可分的。 世祖重汉学。定都后,在宫内置太学,有太师傅教授众皇子《四书》《五经》。宪宗朝起,皇子乳名虽多用凉语,玉牒系谱上却只录汉名。后妃内侍又多有汉人,如今上斛律雍的生母与养母皆是汉人。皇子们被汉女与汉人内侍抚养长大,生活习惯实则多有汉化。北方凉贵——如漠北宗王、六镇耆老等——看宫中金尊玉贵养大的皇子们,只觉得个个都是被汉俗腐化了的软柿子,早已忘了老祖宗的成法,被南风一熏就忘了本,恨不得禁汉服禁汉话;汉化新政又实打实剥夺八宗的征税权力、削弱八宗的势力、巩固皇权。因此,似斛律昭这样已然汉化的年轻皇子,又是先帝倚重的顾命大臣,即便说上千万次反对汉化的话,只怕漠北宗王、六镇耆老也不会尽信。这才想了铤而走险的法子,冒着逼宫犯上的风险也要立容易掌控的旁枝宗室子为傀儡皇帝。 此外,上京、中都的凉贵元老多是老一辈凉人,不似皇子们受过正统儒学教育,有些甚至连汉话都不会讲,上朝时只讲凉语,对年轻一辈习汉俗、说汉话诸多不满;其子女也不曾在太学受过教育,虽衣着服饰多用汉家绫罗绸缎,且如汉人纨绔一样养鸟儿耍蟋蟀、斗鸡养鱼,但实则是徒有其表,在思想语言上仍未受儒家文化影响。凉人平民更是未受汉话教育,于市井家中多说凉语,上了些年纪的更不可能一夜间学会汉话。是以,禁凉服禁凉语的汉化新政甫出便一石激起千层浪。锦绫院也成了众矢之的。上京、中都皆传言,北院王是为了迎合今上汉化新政,才在大凉腹地兴建一所锦绫院。虽然将南朝经济政治中心焚毁,迫使经济生产力北移,但终究是要摒弃凉人传统的游牧产业,转而发展农耕织造等汉人传统产业。更对南启废帝礼遇有加,特意让锦绫院第一匹锦供给废帝。如此强烈的汉化信号一出,从漠北到中都,凉人一时间惶惶无措,皆觉得汉化恐怕已是势在必行。 自古以来,权力中心的统治者偏爱使用儒家的三纲五常以别贵贱、序尊卑、严上下,便于巩固统治秩序、增强皇权专制。如斛律昭这般,已然接受了汉人文化的浸濡,却又瞧不起南朝人的软弱无能醉生梦死,思想上已尊儒术,身体里却完完全全流着狼性的血……这冲突非但是他自身内在的,更延展至朝廷政治,既要在朝堂上调解夷夏之辨,又得在汉民和凉民之间求得平衡,既得以儒术教化凉民稳定统治,又得压制住汉民免得其骑在凉人头上。这其中的学问智慧,千百部《论语》也说不尽、道不完。 话说回黍离殿前。轶青心里打着鼓,慢慢脱下那件左衽圆领的棉袄,见那矮个子内侍一步步走上来,浑身如坠冰窖,不知如何是好。正不知所措间,殿内忽有人洪声高喝:“不得无礼!主子前几日不是才吩咐过?锦绫院的大人们都不必搜身。” 轶青看时,见是个年长些的内侍,一张国字脸,两鬓已经微白,一双三角眼熠熠精光。她虽松一口气,却暗自纳闷那斛律昭如何就真如此看重锦绫院。当时却无暇思索,叉手道:“原来是洪公公。我二人给宫内贵人拃量春衣尺寸,一会儿便出,望洪公公通融则个。” 洪振摆出个笑,一对八字眉却似蹙非蹙未动,道:“大人客气。殿下信重锦绫院,吩咐过不许为难——”,瞥一眼门前二人,“偏是这两个刁奴无礼,还不放行?” 门前那两个紫衣内侍讷讷认错,垂着头让到了一旁。 轶青平之二人相视一眼,随着洪振进殿,但见黍离殿内陈设虽不如玉熙宫华美,却端的古朴典雅,亭馆窈窕,丽若水墨,露洁花寒,气象幽雅。洪振引着二人至内殿,轶青透过五彩绣幕七宝珠帘偷偷向内视,见旧时官家容赦正与淑夫人同案作画,恩爱非常。正是: 「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看即玉楼云雨隔。」 又闻: 「帝乡烟雨锁春愁,故国山川空泪流。」 洪振禀了,引二人入内。淑夫人莲步轻挪,一领左衽团衫下襜裙襞积,后曳地尺余,红黄双带垂至下齐,袅袅生姿,又如凉人女子般以青纱笼髻如巾状,上缀玉钿,行步时款款摆拂。此发纱故名玉逍遥也。淑夫人盈盈一礼,道:“劳烦公公了,一点心意,望公公笑纳。” 取出一对玉钩塞入洪振手里。洪振笑道:“不敢当”,把玉钩收入袖中,掀帘而出,将锦绫院二臣与其旧主独留一处。 估摸着洪振走远,轶青与平之方跪道:“官家。” 轶青未抬眼,听废帝走到跟前,道:“平身吧。” 她这才敢视向废帝。一望之下,只觉得竟然憔悴瘦削不少,鬓旁多了华发。 她匆忙移开眼,听废帝道:“温大人倒十年如一日,如在明安府一般兢兢业业。” 话中有话。轶青脸上一热,忙作揖回禀:“官家恕罪。臣等亦甚难也。” 容赦叹口气道:“罢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淑夫人在一旁温声劝慰:“官家,若非温大人仍督监锦绫院,我等也难得见如温大人、颜锦官这般旧时面孔。” 原来,北上的宫女婢子全都换了,废帝被隔绝于黍离宫,断了所有与外界的联络。 废帝听了这话,与淑夫人相视一眼。轶青只觉得那一眼里有万千未尽之言,却猜不出个所以然。她却不知,斛律昭常来黍离宫问询废帝南朝防御机要,若这些问题全都写在一起,交予南朝,或可助其猜出凉人的军事计划。淑夫人与废帝对视这一眼,实则是打定了主意,要锦绫院的人往外送出消息。轶青却以为官家与夫人思念家人,想起今早容恩声泪俱下的恳求,垂首道:“启禀官家、淑娘娘,柔嘉、温惠二位公主现在锦绫院,一切安好。官家不必牵念。” 容赦听了,神色不动,并无甚特殊的表示,过了良久才喟然长叹,道:“温卿可记得前年督造过的那匹杏黄地曲水彩莲花细锦?老朽用来装裱《九九消寒图》的?” 轶青一愣,不知这与二位公主有何关系,道:“回禀官家,臣自然记得。那匹锦上的捻金线、片金线,以往只用在重锦上,那是头一回试用在细锦上。” 容赦神色惨然,沉痛叹道:“那幅《九九消寒图》不知如今飘零何处,是否已被烧毁。温卿,那幅锦便如你的孩儿,那幅图便如老朽的孩儿。你与老朽都没照看好自己的孩子,实乃罪过。” 轶青听了,回想起容恩苦求见父的情状,又想起容茵为启而死的决心,官家却只惦念一幅画,心中顿时索然无味,没有接口。听容赦又道:“卿若有闲,可再织一匹杏黄地曲水彩莲花细锦否?” 轶青余光瞥见淑夫人一手覆上了自己小腹,不禁摇头道:“难,难。” 淑夫人在旁给颜平之使个眼色,对容赦道:“官家,快别再说这些丧气话。颜锦官,赶快量身吧。” 平之应了一声,从匣中取出皮尺子。春衣既要做成凉式的,衣长须下距脚踝骨之上,开禊须始于身后臀下,是以长度与腰围都需从新量过。平之一个一个数报读给轶青,轶青一一记下。毕,淑夫人忽然垂泪道:“黍离殿出入看管甚严,官家私底下常思念浣衣局中各位公主。适才听说锦绫院之人不必搜身,却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二位相见,望二位大人此次能递个信儿出去。” 轶青还未开口,平之先跪道:“肝脑涂地,死不足惜。” 她方要问可否只传口信,淑夫人已引平之往内室去了。 § 玉熙宫营建时,世祖曾命工匠拓宽一处原有的水域,形成宽阔湖泊,又在湖中广植白莲,故名“白莲潭”,湖中以各地奇石建岛,名“琼华岛”。夏日里便是一派翠荷接天、薰风十里的蓬莱仙境景象。南启使臣访凉时曾几度居住玉熙宫,对其美景赞叹不已,写诗为证: 「柳外宫墙粉一围,飞尘障面卷斜晖。潇潇几点莲塘雨,曾上诗人下直衣。」 昭却偏爱冬日里的白莲潭。寒冬残阳下,千茎横斜,万叶垂覆,枯枝如戟,残叶似旌,一片肃杀,满目悲怆;既无“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娇艳,也无“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绚美,却多了“菡萏香销翠叶残”的淒冽。在他看来,人生一世正如草木一秋,若不能为一件大事将自己燃烧殆尽,那活着也毫无意义了。一统大凉的天下便是这件大事,便是沥胆披肝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 洪振抵琼华岛复旨的时候,就见自家主子正斜倚在亭廊间,手捧一卷书,读得入神。他不敢打搅,等主子把书放下,眺望湖岸残荷,方上前禀道:“主子,黍离殿的奴婢来禀,淑夫人常给庸德公吹枕边风儿,借锦绫院的那件春衣,把主子问的话写在里头,带出北院,再伺机送入南启。庸德公本不敢,淑夫人说的多了,他似乎终于松了口。” 昭合上书,摇头笑道:“没想到,一帮软弱可欺亡国丧家之奴,皇帝一个两个的苟且偷生,反倒是其女子专想着复国。正如这死莲,虽一片凋零败落,却刚毅激烈照旧。难怪前朝花蕊夫人写出那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也算可敬可叹。” 洪振毕竟不如他师父萧思道博学,只听懂主子满意事情进展,遂躬身道:“是。如此一来,倒不必我们出手诱导了。” 斛律昭的笑浅了几分,“话虽如此,毕竟马虎不得。如果淑夫人临阵退缩,不肯送出密信,咱们还得推波助澜。孤的锦绫院可不是白建的,谋反的罪名一定要坐实。” 洪振想了片刻,道:“捉贼捉赃。戏要做的真。若可栽赃一封密信在锦绫院的人身上,那样是最保险的——” 昭立刻打断,摊手道:“锦绫院助前启遗民谋反,证据确凿,何来的栽赃?” 言下之意,何须管证据从何而来? 洪振忙颔首,赔笑道:“主子说的是,只要找到证据便了。” 又禀道:“主子,锦绫院的人今日去了黍离殿。奴怕淑夫人起疑,没敢派人在外间偷听。” 说罢,将那对玉钩拿出来呈给了主子,继续道:“内室暗龛里的奴婢说,淑夫人确实写了什么东西交给温轶青手下的那个锦工,叫颜平之的,只不知写的是什么——主子,或许是确凿的谋反证据,要不要奴带人搜一遍锦绫院?” 昭接过玉钩,端详把玩了片刻,确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落日下像极了那个女孩子映着烛光的肌肤,道:“不,不可打草惊蛇。锦绫院的人横竖只得进出黍离殿两次,一次量身,一次送衣。那位淑夫人是个聪明谨慎的,不会头一次就铤而走险。孤猜想她这次送出的信,大概是家书一类。即便被查出来,也并非谋反大事。若今次能成,等锦绫院的人来送春衣的时候,她自然更加大胆,想方设法将秘密机要送出。” 说罢,轻摇手上的《左传》,笑道:“正是《郑伯克段于鄢》之理也。” 说的是郑伯一次次纵容宠弟段,故意让祸根蔓延,诱使共叔段得寸进尺,愈加骄横,终于起兵造反,被郑伯克于鄢城。 洪振颔首曰:“是。主子这一把火烧了锦绫院,也烧死了上京的新政。明眼人都瞧得出,咱们给过汉人机会,也给过汉化新政机会,锦绫院全是按南朝形制让汉人建的,主子还对庸德公礼遇有加,是他们自己不识抬举恩将仇报,日日想着复国。有了这次谋反,上京那帮汉臣想来是半句也不敢多说了……谋反的重罪,便是有人带头闹事也没人敢跟了。您也算在漠北六镇那帮亲贵面前做足了姿态,宗王们总该消停消停了。以前那些不信北院反对新政的人,这回总该……” 洪振话说到一半,忽然注意到自家主子神色一沉,不知什么惹得主子不悦,忙住了口,听他道:“那日,你把孤母妃的牌位从宗祠请去西偏殿,摆在离锦绫院最近的屋子里,朝西的窗户前。孤要她亲眼看着。” 洪振一怔,不敢马虎,忙垂眸应是,片刻后斟酌着问:“启禀主子,事成之后,锦绫院和永安宫的人怎么处置?” 昭一挑眉,“这还用问?该凌迟的凌迟,该车裂的车裂,该赐死的赐死。” 忽想起什么,问:“你刚刚说今日锦绫院派去的人是颜平之,可是就他一个?” 洪振忙道:“嗳,是奴禀的不清楚。去的有俩人,一个是颜平之,一个是温督官本人。” 昭蓦然觉得一阵郁闷烦躁,好像自己在仔细安排的计划谋算中,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宜;这被长久忽略事宜现在忽然跳了出来,杀了他个措手不及,让他心里很不痛快。他却想不明白这要紧的事宜到底是什么。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朝着既定的目标发展,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他烦郁的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昭细细地想这件事。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把那女孩子的身份揭穿,把她从锦绫院移往玉熙宫;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依旧很不痛快。这是种陌生的滋味。他已经有许多年未曾感受过,但却极为强烈,好像一根弦,在胸口中不断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算不上疼,但总是隐隐揪着,让人很不舒服。他闭上眼调吸,脑中渐渐浮现起年幼时的画面:年纪大的哥哥们比赛爬到树上摘鸟窝,他们取出鸟蛋,再把鸟儿们辛辛苦苦搭建的巢扔在地上,精巧的小窝儿一个个被摔得稀烂、踩得粉碎。他们跑开后,他用泥巴,用唾液,尽力想把零落碎散的小树枝弄到一起,但却怎么也糊不起来,于是坐在树下急的哭…… 他猛睁眼打断了思绪。西风瑟瑟,残阳将尽,寒潭中一片折戟残纛,上笼薄薄一层血红烟雾,凄艳迷离。